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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纓_晉江 0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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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日方長,我在明德殿等你。◎

“周掌籍。”崔易忙上前一步,將周纓扶起。

渾身無力,整副身軀的力量幾乎都壓在崔易尚顯瘦弱的肩膀上,周纓愧疚地強撐著站直身子,試圖福身行禮。

“那便勞周掌籍隨我走一趟了。”崔易阻斷她,轉身先往外行去。

周纓揉了揉膝蓋,慢慢隨他往外走。

周纓腿腳不便,崔易刻意走得很慢,待出景運門,暮色已然深了,宮中內侍欲一路送至崔府,卻見崔府車夫已至下馬亭將車駕引出,崔易道:“雨勢大,諸位先回去歇息吧,周掌籍受命隨我走一趟即可,晚些回來複命。”

雨勢瓢潑,從明德殿行至此處,已將眾人澆了個透,此刻自然喜不自勝,領命離去。

周纓撐傘伴著馬車行出半裡路,車夫籲停車駕,裡間傳來崔易的聲音:“周纓姑姑,請上來吧。”

猶疑片刻,周纓順從登車入內,同他道謝。

若非他刻意引齊延來偏殿,恐怕她至今還在受罰。

崔易隻道:“那也是殿下有心赦你,否則完全不必叫你送我。”

周纓微抿下唇,沒有接話。

待她坐穩,馬車重新啟步,崔易才問:“你平素都恪守宮規,今日呢?想去雪蕉廬瞧瞧麼?”

周纓沒出聲,平放在膝上的雙手卻下意識地將下裳抓出一道褶皺。

心下瞭然,崔易歎道:“周纓姑姑入宮兩載,平素行事謹慎,今日卻有些膽大妄為。”

周纓預設。

“杜太傅雖儒名遍天下,但此案卻也是板上釘釘,確有真憑實據,並無一星半點栽贓構陷。待此事傳開,恐怕世人皆要罵一句沽名釣譽。”

周纓陡地出聲:“倘若杜太傅真要為惡,為何族人早年不送這田契,非要待清田令出才送。難道緝獄司和聖上都看不出有問題?”

“你既看得出,旁人自也看得出。不過朝堂之上,各有立場罷了。”

崔易小聲道:“況且,原因有什麼要緊,隻要做了惡事,罪便是要論的。便隻是甘心包庇窩藏,按律也是同罪,結局不會有太大不同。不若定為主謀,倒使各方滿意。”

裙上的褶皺愈深,崔易瞧著她攥緊的手,道:“這兩年裡,姑姑提點我之次數難以計數,怎輪到自己卻犯了軸?今日行事,恐怕未必正確。”

“難得糊塗,不對便不對吧。”

崔易無奈一歎,亦沉默下來。

待馬車在西南角門前停下,崔易同迎上來的家仆道:“宮中內官送我回來,遇雨不適,請府上醫官過來瞧瞧。”

眾人散去,崔易命人另外套車,囑咐周纓:“我會藉口你半途不適,留在府中醫治,派人去宮中傳訊。殿下知你膝上有傷,應不會起疑。但你需在內城門關閉前趕回來,明日一早,我再遣人送你回宮。”

“真是長大太多了,竟敢如此行事了。”周纓麵上浮起一個淺淡的笑。

崔易不自在地低頭:“這一兩年,家裡經了很多事。”

“易哥兒,多謝。”周纓語氣鄭重。

一輛平日間管事所乘的並不起眼的馬車從西南角門出府,待出巷角,便在如墨的夜色中疾馳起來。

車馬至雪蕉廬,車夫執崔府信物,門子不敢攔,邊派人去稟報,邊將周纓往裡迎。

穿過曲折的遊廊,進得最裡間的漱石山房,周纓輕輕叩響山房的門。

敲門三聲,並無人應,裡間燈火微弱,隨風輕搖。

夜風並不如往日清涼,挾著豆大的雨珠往身上砸,黏濕潮潤,像浸了水的厚衣,拉著人直直往深水下墜。

周纓站得愈久,心便愈沉。

奉和聽聞稟報,急急趕至,隻消一眼,便認出了藏在笠帽下的周纓,喜道:“周姑娘。”

雨大聲疾,連人聲也掩於其下,需提高聲音方能聽清。

“既是周姑娘,便直接進去罷,郎君不會怪罪。”奉和徑直將門推開,請她入內。

大門敞開,裡間的燈火被風吹得輕晃了一下。

周纓長吸一口氣,平複好一路匆忙趕來不及整理的心緒,才邁步走進裡間。

崔述坐在紫檀木書案後,桌案上淩亂地散著幾本書冊,而他靜坐在暗影裡,手中執著一把小巧的斜口鑿刀,正埋頭細細鏨刻著手中的岫玉印坯。

印章已初製成型,頂端印鈕是一隻蜷臥的青牛瑞獸,底部則書“倦翁清課”四字,字跡遒勁,風骨自顯。

待周纓走近,他將印章浸入清水中滌淨,再取出拿至手中觀摩。

周纓停在案前,目光亦落在那枚印章上。

崔述動作停滯了一下,沒有抬頭,似也知道是誰到了近前。

兩相靜寂,誰也沒有出聲。

待他將印章擦拭乾淨,放入印盒,周纓才瞧清他的神情,極淡泊的一副模樣,平靜極了,看不出半點悲傷或憂憤。

隻是憔悴得緊,眼下墜著極大的一團青黑,似是好幾夜不曾閤眼。

下頜上的胡茬比上次見麵時還要長上幾分,看著有些落魄不羈。

周纓有一瞬間忽然在想,這般金尊玉貴的人,為何近來每次見麵,都是這般憔悴落魄,把自己折騰得不像人樣,但卻不肯叫旁人瞧見他心中的一絲苦。

可她一次次地瞧見他這般模樣,心中總是會無端泛起一絲心疼。

有時她會止不住地想,若他不摻和進這些事,一步步沿著崔家給他鋪好的路走,做一個實權在握的高官,坐享尊榮與稱譽,會不會比現在要輕鬆上許多。

窗外大雨勢不可歇,像是要將這雪蕉廬也一並濯透。

周纓取下笠帽,行至書案前,伸手將那散落的鏨刻工具清理乾淨,收至螺鈿錦盒之中,又將書冊收攏在一處,幫他將淩亂的桌麵整飭乾淨。

行動間,膝蓋上的傷令她忍不住吃痛,然而到底是強自忍住,咬牙慢吞吞地行走,方沒有發出聲音引起他的注意。

奈何崔述仍是瞧出了她的異常,目光凝在她的腿上,狀似不經意地看了許久,忽地探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待周纓停下動作往這邊看來,他才問道:“你怎麼了?”

周纓遲疑了一下,說:“沒怎麼。”

崔述顯然並不相信她所言,卻沒有出聲,隻將犀利的目光久久地凝在她的身上。

過了幾息,周纓終於承受不住這目光,強行掙脫了他,將存放著刻刀等工具的螺鈿錦盒,放至一側的書架隔間。

崔述忽然起身,停在她身後,將她困在書架之前。

微灼的氣息呼在周纓的麵上,她有些想側頭避開,卻受限於這一方狹窄的空間,隻得微微垂著頭,以避開他探詢的目光。

“到底發生了什麼?”崔述又問了第二遍。

“真沒什麼。”周纓抬起頭直視他,道,“隻是想來看看你。”

“明日休沐,易哥兒今日回家,我借他之便,同他一路出來,過來看看你,僅此而已。”周纓掩下幾分心虛,強裝理直氣壯地直視著他。

“你不打算同我說實話了?”崔述目光垂下,直直落在她膝間,語氣中亦帶幾分威壓。

受不住這目光,周纓老實交代:“受了點小傷,並不礙事,不用這般緊張。”

崔述聞言退後兩步,壓抑迫近的氣息倏然退遠,周纓鬆了一口氣。

行至窗下,崔述自紫檀木幾案上取過一隻瓷盒,慢慢走回桌案後方。

“坐。”他聲調重新柔和起來。

周纓遲疑著在玫瑰椅上坐下來。

他在她跟前半蹲下來:“既受了傷,合該早些上藥靜養,這樣奔來跑去,傷勢定會加重。”

崔述垂下眼眸,淡淡歎了一口氣:“一個人在宮中,要顧惜好自己的身子,我有時總不便照應你。”

話裡盛著滿滿的擔憂與心疼,周纓到底架不住這樣柔和至極的攻式,屈下身將裙裾與中衣慢慢揭至膝蓋處,將那雙青紫腫脹的膝蓋完整地露了出來。

崔述動作驀地一滯,半晌,伸手稍稍用力在她膝蓋處按了一按,以試探傷勢。

周纓沒忍住輕嘶了一聲。

“因何受責?”他收回手,一語便道出了真相。

“當值時失誤,惹怒了殿下。”知瞞不過他,周纓不打算矯飾,但仍是答得簡短,並不肯告訴他具體原因。

崔述用銀篾子將藥膏取出一些,輕柔地塗抹在她膝蓋上,道:“殿下年紀雖小,平素也仁和,但到底是儲君之尊,平素行事皆不可怠慢,務必妥帖。”

“這幾日聖上命我閉門不出,密信不便傳遞,暫且停了,故我不知明德殿中究竟發生何事。”

藥膏搽上生熱,令膝上的脹痛得到舒緩,周纓低垂著頭,靜靜地看著他跪坐在身前,埋頭地替自個兒上藥。

“那……”

她想問密信既停,那杜太傅的訊息他是否得知了。

但轉念一想,即便彆的訊息暫且不知,這般大事總該還是清楚的,底下人斷不敢瞞他,定會設法告知於他,於是那聲兒便斷在了喉腔裡。

但他卻自個兒說了出來:“你素來謹慎,做事細致,應當不會犯什麼大錯,能惹得殿下盛怒至此,當下這個節點,無非是因杜太傅的事。

“殿下年紀尚幼,左右不得朝中大局,你即便向他進言,也未必有多大用。”

他垂著頭,話也說得慢:“明哲保身為要,以後這樣的事不要再摻和,更不要再因我的事惹怒殿下。聖上最大的逆鱗便是殿下,若叫聖上得知你試圖左右殿下,恐怕命將不保。”

“若能令殿下向聖上進言幾句,受責並不虧。”

“胡鬨!”他隱有幾分動怒,“你有幾個腦袋夠砍的?殿下習政務通經義,心中自有計較,即便與聖上意見相左,但天家父子,自有相處之道。可若旁人試圖左右殿下政見,攛掇其與聖上對立,九五之尊焉能容忍?往後安心做事,斷不要再摻和我的事。”

周纓悶悶地垂下頭,沒有應聲。

他似是覺得話說重了,欲要解釋,但未及出口,便聽她道:“但我並不覺得今日所為沒用,即便今日未能立即起效,來日殿下為君,決策時若能想起今日之諫,亦算幸事。況且,我行事尚算有度,不會過於僭越,應不至於招致殺身之禍。”

周纓頓了一頓,知生死係於君上一念之間,而人常有一念之差,他如何能安心,於是又說:“但你的話,我記住了,往後不會再做這些令你生憂的事了。”

倒將他的下文悉數堵回了喉間。

室內一時沉寂下來,她埋著頭靜靜地瞧著他纏著紗布的左手,問道:“刻刀傷的嗎?那傷口恐怕有些深,要注意勤換藥勤清理。”

“聖上賜了醫官,不必擔憂。”

上好藥,待藥膏乾透,崔述站起身來,將藥盒擱至案上:“好了。”

周纓起身,整理好衣裳,道:“我從宮裡出來,還不曾用過晚膳。”

崔述一愣,忙命備膳。

崔述曆來口味清淡,廚娘準備的仍是幾碟清淡小菜,一道天鵝炙,一碟清炒蓴菜,一道嫩筍拌豆腐,並一碗時鮮的蓮子羹。

周纓剛端起碗,便被他夾了幾塊天鵝肉到碗中,責怪道:“這般晚了,長期如此,小心餓壞身子。”

“宮內吃穿哪有這般自由,會食廊放飯有固定時辰,晚了便沒有,我怎會每日都這般晚?”

關心則亂,連這般基礎的規矩都忘了,崔述一時也沒有說話,隻食不知味地嚼著口中的小菜。

周纓卻彷彿食慾很好,接連嘗了兩道菜,又盛了半碗蓮子羹吃,腮幫子鼓得圓潤潤,令人瞧著都難不添幾分食慾。

“你該不會打算一直盯著我吃吧?”

被她奚落,崔述手中的筷動得勤了幾分。

窗外風急雨驟,一窗之隔,室內燈火晦明不定,在窗上投下兩道對向而食的身影。

“時辰到了,我還得趕回去。”周纓起身,同他作彆。

大雨滂沱,她冒險專程來走這一趟,卻並沒有相勸一句,甚至連安慰的話都不曾出口。

隻是有一個很固執的想法,想在他這般難受的時候,陪在他身邊,讓他不至於回頭隻餘漫天風雨,而無一人可依。

崔述兩日來頭一次走出這間房,執著一盞玻璃宮燈,與她並肩行在迴廊上。

風雨太急,宮燈照不明腳下的方寸之路,但周纓卻覺得有一絲溫暖之意長盈周身,消散不去。

行至儀門,崔述將手中的燈盞遞給她,很輕聲地道:“往後不可如此貿然行事了。不要再借易哥兒的力,深宮路難行,你得保住自己,也不要連累他。”

那回還極生氣地來找她算賬,質問她為何要算計易哥兒,這回語氣裡卻無一絲怪罪之意了,隻有用心至深的叮囑。

“我知道了。明日休沐不致誤事,方敢這般放肆一回,往後不會了。”周纓應下,登上車駕,回頭望了他一眼。

車簾垂下的瞬間,她的目光仍係在他身上,溫和而沉靜。

“寒木不凋,經霜彌茂。來日方長,好生照顧自己,我在明德殿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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