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_晉江 078
◎簪在如晤,我已很知足。◎
夜雨跳珠,空階滴響。
景和宮中燈燭昏昏,卻隱有暗潮洶湧之勢。
齊應手扣在桌案邊緣的奏疏上,目光山一般壓在跪在跟前的儲君身上,爆發出一陣來勢洶洶的咳嗽。
內侍急忙捧盂上前,卻被他擺手揮退。
章容麵色平靜地看著尚在對峙中的父子,有條不紊地吩咐司檀遣人去將藥茶熱熱再端來。
慢慢將藥茶飲了半盅,齊應方覺得喉間的淤堵漸漸化開,可以順暢出聲質問:“你當真覺得我此舉錯至難以原宥?”
“此舉恐非聖明之君所為。”齊延叩首再諫。
怒極反笑,齊應將那本上奏杜憫伏罪的奏疏拿至手中,輕輕拍了拍:“如此巨蠹,上抗朝廷賦稅,下毀百姓生計,你為一國儲君,竟說得出賜死過於嚴苛的話來?”
奏疏“砰”地重重砸在案上,齊應森然冷笑:“崔述安當真將你教得好極了!”
“今日之言,是誰教唆你來同朕說的?”齊應麵色轉白,一口氣悶在喉間,憋得氣息不暢,“往日若不問你意見,你從不多言一句,今日卻主動提及此事,必有人挑唆。你告知朕,朕便恕你今日之過。”
齊延叩首再拜:“並無人挑唆,是臣自個兒思慮了一整個下午,明晰心意,故行勸阻之事。”
章容微微側首,去瞧那本今日筆跡變化甚大的明德殿日講記注,眉輕輕蹙起。
她目光轉向下晌的齊延,雖為儲君,過早涉政,較相同年歲的孩子已多七八分沉穩,但到底年紀尚幼,麵對盛怒的君父,微顫的雙肩還是出賣了他此刻的些許緊張與懼怕。
章容看得有些心疼,正要開口,又聽齊延接道:“陛下容稟,臣對陛下賜死杜公一事絕無質疑之心,杜氏宗族侵田甚巨,為禍一方,身為族中高官,杜公有監察規勸之責,卻反涉泥淖,致江州百姓受難,確當降罪。”
“隻是,杜公講學弘道數年,士林之中擁躉不少——”
話被齊應打斷:“晚節儘失,罪有應得。死後名聲亦不保,但凡明理之輩,誰會為他嗟歎?”
“陛下依律重處確是應當,臣所言‘嚴苛’亦非指此諭。隻是繞開三司會審,著緝獄司單獨審理確有不妥,即便罪證確鑿並無冤情,但若往後天下士人翻起舊賬來,恐怕也要稱一聲以中旨付詔獄專斷,於陛下聖名有辱啊。”
“此乃鐵案,事出從急,設緝獄司絕非蔑視成憲。”
“陛下,德主刑輔,嚴而不殘,方使萬眾歸心。若行暴戾專斷之事,則道正者不安,朝中材能之臣思去矣,陛下慎重。”
齊應慢慢平靜下來,語調轉為平和:“此事我自有成算,你不必再勸。”
齊延再喚:“陛下。”
“你是儲君,處事不能拘泥於常格,更不能過於懷柔。待你有朝一日身在我之位,想必能明白幾分。”齊應有些倦乏,擺手道,“你先退下。”
齊延仍有遲疑,內侍上前一步,他隻得遵命行禮告退,退出偏殿。
待人走遠,章容才起身,親自取來一碗冰梨膏,執銀匙舀了一勺喂給齊應:“清涼潤肺,陛下嘗嘗。”
“有勞阿姊。”
“陛下仍在動怒?”
齊應搖頭:“若他是受旁人挑唆與我作對,自然不能容忍。但若是他心中當真如此想,即便是忤逆我,也沒關係。他早些有自己的政見,實是喜事。”
“崔少師已閉門兩日,想必無處教唆去,陛下莫再惦記此事了。”
“述安不會如此行事。”齊應微微閉目,道,“讓他暫且禁足,自有我的考量。他做過刑官,有自己的判斷與準則,我倒不是怕他蓄意作對。況且真說起來,杜公之事,我也並沒什麼對不住他的,鐵證在前,便是交三司會審,恐怕呈上來的也是如此結果。”
“但總不能叫他和太子都覺得我行事暴戾專斷。”齊應喚來內侍,“傳令給薛向,命好生斂骨,允崔少師秘密下葬。”
齊應說完,起身去了淨室。
章容目視他的背影,指派司檀:“去查查今日日講注為何換人記錄?明德殿中發生了什麼?”
不多時,司檀回來回稟:“問了溫瑜和幾個當差的宮女,都說是周掌籍失手毀了殿下昨夜作的一篇策論,殿下動怒罰跪,故臨時換人頂替。”
司檀奉上那張明黃絹帛,其上墨汙字跡,章容接過仔細讀了一遍未被汙染的文字,歎道:“自崔少師複職,殿下確實進益不少。崔少師這人……”
章容將絹帛遞還給司檀,轉了話頭:“周纓平素行事還算妥帖,怎今日這般不謹慎。但今日日講注,的確較往日水平稍欠,殿下既已罰過,便算了罷。”
-
時入九月,明德殿冰盞儘撤,蟬鳴漸消,玉京城內桂子暗香,搗衣聲漸起。
緝獄司自設立以來,短短兩個多月間,已全權審理杜憫案並三大勳戚案,雷厲風行,不循常法。薛向稟性剛直,隻認證據不講私情,走門路者一概無功而返。
三木加身,刑求之下,王公貴族不免魂飛魄散,不敢頑抗。凡入獄者,大有朝為重臣,暮成死囚之勢。
期間朝臣數次上書勸諫,皆被留中不發。上書逾三次者,更被下旨申飭,令停職思過。
如此再逾兩月,對於緝獄司之事,已是法司不敢問、言官不能言。
十月廿五,端惠侯被處棄市之刑,忠毅王、肅遠伯被判處流三千裡,皆禍及家族子孫。玉京百姓拍手稱快,王公貴族卻如坐針氈。
自此,滿朝皆知君上此次是鐵了心要將新令推行到底,絕無半分轉圜餘地,根基稍薄者斟酌良久,主動至戶部或京兆府退田,不願附和者,有司再次丈田時,亦不敢再行阻攔之舉。
仍有頑抗者,皆被緝獄司捉拿下獄,由是京中人人自危,縱是宗室顯貴,亦不敢再負隅頑抗拒不退田。
一時之間,清田之令勢如破竹,再不可擋。
局麵大開,戶部官員近來公務雖冗,但各個腰板挺得筆直。
崔述公務也並未因此而變得輕鬆,反而愈見繁忙。
杜憫身死後的兩月間,趁著玉京高官顯貴集中火力對付緝獄司時,他借齊應之手,再以雷霆之勢外任一批能吏任各縣縣丞和主簿人選,主管田賦、課稅之事。
待京中官員回過神來,各地田賦主官已有泰半換成了銳意進取之能吏,悔之不及。
齊應配合著將各州主管田賦的判官、司戶參軍亦換了一批血,一時間地方上的阻力更小了許多,雖各方奏報傳回的難題仍是不少,但形勢漸有好轉之意。
待到玉京中洋洋灑灑地灑下第一場春雪時,暗雨急風的昭寧二年已悄然走遠。
正月初九明德殿複講,初八下晌,周纓按慣例前來準備第二日所需的典籍,路過偏殿時,卻瞧見門沒關,習慣性地往裡看去,卻見臨窗的桌案下,端坐著個人影。
案上置著的插屏遮去了他的動作,叫人無從得知他在忙活些什麼,隻判斷得出他似乎甚是專注,並未留意到門口的這一道身形。
“篤篤”,周纓輕叩了兩下門。
插屏後的人抬起頭,往這邊看來。
尚未複朝,於此處瞧見他,周纓心中湧起一陣驚喜。
她快步走進屋內,邊走邊問:“怎麼過來了?年節休沐也閒不下來麼?”
“也沒什麼事做,無非拜訪幾位官場前輩,並同子揚在外頭閒逛了兩日。”崔述放下筆,站起身來迎她。
既已出族,無親可訪,亦無團圓享天倫之機,倒確實是閒著了。
周纓兩步到得案邊,目光落在書捲上,避開這話題,轉而問:“在編纂殿下的教本麼?”
話剛出口,便意識到有些不對,案上攤著兩卷書冊,一卷字跡些許潦草,落筆隨意,另一卷則是他的字跡,但與平素不同,是刻意克製過,壓得最為工整雋秀的寫法,顯然極為認真。
“不是。”他老實作答,“是老師遺誌。”
“整理成冊,編纂付印麼?”周纓試探問,“我能瞧瞧麼?”
崔述點點頭,將杜憫手稿收起遞給她,並未多言。
周纓細閱了幾頁,杜憫學富五車,書中用典甚繁,若每一處都細致註解,顯然甚耗心力。
她歎道:“政務都這般忙了,為何不讓彆人來做這事?”
“老師遺誌,不願假手於人。”
“那我呢?”
崔述略顯茫然地抬頭瞧著她,聽得她問:“我能代勞麼?我學問見識雖不及你,但第一遍的初淺功夫,總可以代勞。”
“你之差事亦不少,私底下還要用功,不必。”
“總不及你勞心勞力。”周纓定定地看著他,佯裝生氣道,“還是說,你嫌我學識不夠,不配做此事?或是嫌我字仍難登大雅之堂?卻不好直言。”
崔述當即反駁:“絕非此意。苦練近四載,你之書法已有大成,學識上亦不可同日而語,你自個兒當有察覺,我又如何敢輕慢你?”
周纓歪著頭看他,半噘著嘴:“可我瞧你就是這意思。”
說著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道:“若你所言不假,那便是仍拿我當外人了,自然碰不得汝師之作。”
崔述急忙反駁:“自然更不是此說。”似是想解釋,又詞窮,思忖片刻,敗下陣來,將書冊遞給她,“老師共著五卷書,恐要花上好幾年才能完成。此事並不急,你便要幫我,也要注意休息,不可再廢寢忘食。”
“我知曉了,完成一卷後會先給你檢閱,你若滿意,再給我下一卷即可。圖快便不能精,想來不能過你那關。”
聽他應了一聲“好”,知他不會再反悔,周纓這才將方纔的問題又問了一遍:“怎麼過來了?雪蕉廬豈非更是清淨地,適合安靜抄書。”
崔述目光輕撫過她柔和的麵頰,雖比昔日在崔府時又清減了二分,但經過近四載的調養,仍漸漸透出幾分珠圓玉潤的氣韻來。
自出孝除服,裝飾間也添了風信紫、棠梨這類的亮色,與初至玉京時素縞裹身、形銷骨立的模樣相較,實在稱得上脫胎換骨。
獨清晰的下頜線,還是隱隱透出那份倔與執。
“那是有什麼事嗎?”
“嗯。”他頓了一下,“特意來找你。想著以你的性子,今日應會過來。”
周纓一愣。
便見他遞過來一支銀鎏金梅花簪,素銀為底,不顯出格,花頭卻以金累絲攢成,梅蕊纖毫畢現,極為精巧。
“往日那支玉簪,從沒見你戴過,便換一支為好。”他竟罕見的有些赧然,“當日之言,隻是想消解你之誤會,實屬違心,對不住。”
周纓唇邊勾出淺淺的一抹笑來,揶揄道:“如今不想做我兄長了?有兩個年歲相近的幼妹,不也挺好麼?”
被奚落取笑,他執著簪子站在原處,頗有些手足無措。
周纓看得一樂,笑著說:“替我簪上罷。”
他如釋重負地上前一步,探手來替她簪發。
溫熱的氣息呼在他脖頸上,他埋頭去看,目光掠過她柔軟的發頂,落在她鼻梁的弧度上,心中忽地無端熨帖。
銀簪入發,他極輕地喟歎了一聲:“皎若明月,溫乎如瑩,蘭澤含芳。”
文人之謬讚,總是這般令人不敢應承。
周纓眼睫克製不住地輕顫了一下。
她仰頭去看他,聽見他道:“這幾年裡,始終沒有機會好好陪你過一次生辰,常覺遺憾。”
周纓抬手撫了下鬢間的花頭簪,衝他莞爾一笑:“簪在如晤,我已很知足。”
【作者有話說】
皎若明月,溫乎如瑩。——宋玉《神女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