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_晉江 081
◎是釋是罰,都當速決。◎
四月伊始,宮正司嚴查宮牆內外互通有無,順帶覈查宮紀,闔宮上下皆謹小慎微,夾著尾巴做人,生怕被抓住錯處。
周纓再無出格之舉,白日裡仍安心在明德殿侍讀,夜裡則常難以安眠。
直至四月二十,又一駭人聽聞的急報,即便宮正司嚴令在前,也越過宮牆傳了進來。
正是春耕收尾之季,盤州綏寧縣百姓卻棄田不種,集聚縣衙,要求罷清田之令,還歸舊製。縣官勸退不成,派兵鎮壓,將鬨事者首腦投入大獄,百姓仍群聚不散,後竟出現流血事件。
知州不敢瞞報,加急驛遞跨越千裡之迢,陳於明光殿禦案上。
自昭寧二年推行清田稽戶令來,三年時間,百姓年年減賦,國庫歲入逐年遞增。兼齊應尚儉,甚少大興土木,國庫預算外開銷不大,皇室人丁少,用度不繁,內庫常有結餘,年底甚可用內庫存銀給邊關將士撥恤銀。
三年以來,州縣官讚不絕口,百姓稱頌,漸成定製,京中豪紳懼於職權日漸擴張的緝獄司,也不敢再強行抗命,近來已較少聽到反對之聲。
由來君王最懼民變,在這個節點,突然傳來這樣的訊息,幾乎不必多想,便知是衝著崔述來的。
兩日內,未有中旨傳出,訊息卻越散越廣。
廿三日朝會,禦史中丞直言此乃國朝二十年來最駭人聽聞之奏報,望君上速裁。
齊應仍未表態。
當此之時,群臣聯名參崔述六大罪狀,勸諫君上兩案並處,給朝中百官並天下百姓以交代。
當日,明德殿日講結束,周纓隨齊延回景和宮,在門外見著剛下禦輦的齊應。
齊應麵色森然,一言不發地將手中奏疏遞給齊延,隨即提步邁入殿門。
齊延佇足門外,將那奏疏連閱幾遍,方默然回到後殿。
更完衣後,齊延去偏殿麵見皇帝,周纓心有所感,鼓起勇氣,悄悄將那份放在案上的摺子快速翻閱了一遍。
一罪接受邊帥賄賂,置國朝邊境安危於不顧。
二罪清田反令盤州綏寧縣百姓無田可種,流民過萬,更生民變。
三罪變亂祖製,擾亂科舉,敗壞士風。
四罪軍改令駐防邊將寒心,邊關不穩。
五罪設密探司,監控朝野,令百官無敢言其弊,敗壞綱紀。
六罪結黨營私,攏歸天下權力於一人,閉塞聖聽,欺瞞君上,實為權奸,必當誅之以正朝堂風氣。
周纓拿著那份摺子,隻覺沉重得墜手,待將奏疏放回案上,慢吞吞往回走時,連腳步都有些虛浮,出門時不期然踉蹌了一下,前額在門框上撞出“砰”的一聲響。
她揉著頭慢慢走回寢房內,一時乏力,慢慢扶著桌角,才穩穩當當地在桌前坐了下來。
當夜,她全然無眠。
第二日午間,她在明德殿中徘徊了許久,下晌侍講學士離去後,她將兩冊厚約兩寸的書冊奉給齊延:“殿下,這是此前崔……”既已革職,視同庶人,周纓一時不知該如何稱呼,頓了片刻,徑直略過,道,“編纂的兩冊教材,命呈交殿下,先前事繁延誤,還請殿下責罰。”
此時距崔述下獄已有一月,先前命她所呈,竟遺忘至今,齊延果然冷然一笑:“先前在此地,孤同周掌籍說過什麼?”
周纓叩首不答。
“周掌籍自稱東宮內臣,依孤看來,恐怕心有偏頗。”
齊延拂袖而去,待他走遠,周纓抬頭去看,見案上那兩本冊子被他帶走,登時長舒了口氣。
明知齊延早慧,耍心眼必瞞不過他,但仍不得不冒險為此事。
天家父子,相處之道自有不同。君父生殺予奪,既已心有成算,身為子與臣,便不當正麵攖其鋒芒。
已逾一月,君父不提此事,齊延便未置一詞。
但此書冊乃崔述親筆謄抄記注,字字皆是全無私心的教誨,興許能起幾分作用。
暮色漸沉,明德殿中天光昏暗,一夜無眠,又強撐了一整日,此刻意識昏沉,周纓幾乎要跪不住,意識亦有些出竅。
她有些悲涼地想,倘若他當真渡不過此劫,也算天命如此。
但她實不忍見人死燈滅,而數載心血毀於一旦。
一名景和宮的小內監持齊延信物快步而來,請她起身:“周掌籍,殿下命您回去歇息。”
周纓扶著他的臂膀起身,道:“多謝。”又問,“殿下在忙什麼呢?可還在動怒?”
“殿下專注課業,在看書呢。”
周纓點頭,知曉齊延今夜仍無行動,心中哀哀一歎。
翌日,齊延見她時態度與往日並無二致。
周纓亦儘心儘力地做好分內之職,不再提及此話。
日講結束,侍講學士命她去取書,待她出殿,崔易瞧著她虛浮的腳步,默不作聲地收好文房,請示齊延:“今日可否與殿下同行?”
齊延目光在他麵上落了須臾,吩咐不必備肩輿,先一步往外走,崔易趕緊跟上。
出明德殿,齊延吩咐宮人退遠,斜乜他一眼:“你也要仗著當日救駕之功,為你崔家人說情?”
崔易稍稍落後一步,並不敢與他並行,語氣亦極謙卑:“為人臣子,縱捨命救君,也不過分內之責,何談功勞?況且,昭寧二年,他已出族,祖父雖未褫奪其姓,但他已終生不得入崔家宗祠,祭拜不得崔氏先族,算不得崔家人。”
齊延目光落在空蕩的殿前廣場上,好半晌,才囈語似地說:“是麼?那你今日意欲何為?”
“入宮之前,我與他其實並不算太熟。”
齊延側頭來看,崔易微微垂首避開。
“我出生之年,他便已外任,其間幾度遷轉,甚少回京。至永昌二十一年,他調任刑部,我才得以時常在家宴上見到他。但他公事繁冗,在府中時間甚少,二十三年末,又獲罪出京,後來幾度更迭,兜兜轉轉,皆未在府中待過太長時日。”
“雖為叔侄,但我與他真正熟識,是昭寧元年,入宮為殿下伴讀,他成為我先生起始的。”崔易垂首看著腳尖的方寸之地,語氣中隻是惋惜。
“自來道貌岸然者不在少數,我無火眼金睛,不敢妄論忠奸。”崔易淡淡一歎,“但這四年多裡,我自認受他恩惠良多。”
崔易拱手相拜:“我先告退了,殿下慢行。”
周纓取完書回來,齊延仍在原地未行,見她過來,將她懷中抱著的新教本取過一觀,一言不發地往景和宮行去。
入夜,齊應來景和宮用膳,齊延全程一言不發,待膳桌撤下,內侍上茶點,章容忍不住發問:“今日怎麼了?課業上有難題,還是遇上什麼彆的事了?”
齊延搖頭。
章容轉頭喚司檀:“這倒是怎麼了?傳溫瑜過來問話。”
“不必了。”齊延阻下傳話的內侍,起身行至下首,掀袍跪地,“臣有一請,想稟陛下。”
章容側頭看了一眼齊應,他麵色倒是平靜,看不出內裡心思,隻淡淡問:“要談政事?”
“是。”
齊延閉目再拜,聲音隱含輕顫:“國朝副相,羈於緝獄司已逾一月,外間半點聲訊難聞。往重了說,堂堂朝中要員,在詔獄裡是死是活都難打探,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即便當真罪證確鑿,陛下欲從重處罰,也當速行訊問,定罪判刑,昭告天下。枷候不審,除殺威折辱外,還有何益?”
一鼓作氣將這話說出,至後來,音調越來越高,竟有幾分質問之意。
章容微垂著眼,枕邊人的性子,她比十來歲的兒子看得更透徹。
帝王權柄在握,生殺予奪,雖偶有懷柔,但內裡絕無心慈手軟。
齊應執起杯盞,輕啜一口熱茶,將肺腑間的濁氣都滌淨,才勉強壓住咳嗽之意。
“朕在,徐相在,便再押一月,朝政也難生什麼亂子。”齊應麵上甚至還帶著絲淡笑。
“這難道還不叫生亂?舊黨滿心欲誅而後快,新黨失主心骨,生怕一朝傾覆,禍及己身,時日再長,恐要生出自救之心。滿朝文武無心公務,整日間隻知盯著這起案子大混戰,上諫的摺子一道接一道,其中又得耗費多少精力斟酌辭格,又還能有多少心思放在為君為民上?”
“還有什麼話,一並說完。”
“臣不知崔相到底是否操縱朝野,閉塞聖聽,欺瞞君上,此事陛下應自有決斷。”頓了一頓,方道,“臣隻以學生身份,為崔少師求一個公正審訊的機會。”
杯盞被擱回案上,驚起輕輕一聲響。
齊延將身子伏低,以避君王鋒芒。
“抬頭。”齊應語氣厲了三分,待瞧清他麵上隱隱的倔色,才接道,“你是儲君,臣工可以懼朕,但你不能,你得學著怎麼做君上。”
“陛下春秋正茂,臣不勝惶恐。”
“你若為君,方能明白我之所慮。”齊應聲寒似冰,“你來說說,若今日禦座上的人是你,你當如何處置?”
四目相對,齊延幾要被那雙瞳裡的君王之威壓得喘不過氣來,然而齊應仍舊直直地盯著他,不肯讓他迴避分毫。
“不要想著求我開恩,設身處地想想,若是你,你當怎麼做?”
殿中眾人皆屏息凝神,連呼吸聲都壓抑得極輕,隻餘更漏沙沙作響。
“群情激憤,不宜再拖,是釋是罰,都當速決。”半晌,齊延終於緩慢而堅定地道。
齊應朗聲而笑:“那便照你說的辦。”
“宣崔述,明光殿覲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