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_晉江 083
◎珍之、重之、愛之,斷不敢陷其於險。◎
獄門輕響,崔述抬眼看來。
薛向站在門口,意味難辨地看他一眼:“聖上有召。”
見外間壁上燈盞多燃了兩盞,知是夜裡,崔述緩慢站起身來:“因何夜召,有急事?”
“不知,奉命行事而已。”薛向不欲與他多說,命獄卒引他先去沐浴更衣,“下獄已逾一月,你對獄外形勢還有幾分把握?”
“沒有。”
“什麼?”
“沒有把握,唯遵君命而已。”
薛向一哂,命人給他備新衣,待他整飭好形容,帶往明光殿。
跪候良久,方見齊應進殿,崔述伏拜行大禮:“罪臣見過陛下。”
齊應落座,徑直道:“已過一月,緝獄司不曾提審,你自個兒呢,可有什麼話想說?”
崔述沉默以對。
“到近前來。”
膝蓋酸軟,崔述一時沒有動作,內侍欲上前拖行,被齊應擺手揮退。
“起身,過來。”
崔述依言緩慢起身,行至距禦座半尺之處,再次跪拜。
鐐銬隨行動嘩啦作響,在空寂的大殿裡格外刺耳。
齊應循聲看過來,因離得近,一眼看清他腕間是副內襯棉布的熟鐵輕鐐,不由“噗”地一笑:“薛向待你倒好得很,平日既好生供著,及至麵聖,又裝模作樣個什麼。”
“已逾一月,枷候難有如此之久的。若戴重枷,恐臣已身殘無法麵聖了,薛司使也是不得不留情。”
“來,瞧瞧。”齊應不理會他這替旁人開脫的話,自案上挑揀出三份奏疏,“不知薛向同你通過氣否,對近來之事有耳聞嗎?”
“不曾。幽閉牢室,與獄外相絕。”
內侍將奏疏轉交,崔述翻開閱過,上麵兩份是參他的奏疏,措辭文采相去甚遠,內容卻相差無幾,無非羅列罪狀,請求君上從嚴治罪。
他神色如常地將其放至一旁,又去取最後一疏。
“不替自己辯一辯?”齊應輕笑了一聲。
崔述不答,目光快速掃過最後一份盤州奏報,神色漸凝,問道:“陛下遣誰前去處置的?”
“徐相領政事堂公議,薦戶部員外郎晁惠。我暫未同意,隻命盤州知州竇裕和先行查清始末,妥善處置。”
“恐怕此案彆有蹊蹺,晁惠此人身負實乾,然正直有餘,變通不足,盤州路遠,來回請示不便,恐不適宜此職,聖上當另派欽差為宜。”
齊應似笑非笑地聽他說完這一長串,沒有說話。
崔述垂首,將奏疏放至一側,以便內侍收回:“罪臣僭越。”
“確實僭越了。我自景和宮過來,非有意叫你多等,因何來遲,你可以猜一猜。”
內侍將那兩本書冊送至崔述麵前,崔述接過,是周纓謄注的杜憫手書,卻並非先前已轉交給他的其中一本,而是她手頭正在整理的那一卷。
心直直地往下墜,崔述執著書冊的手隱隱用力,手背青筋清晰可見。
齊應一哂:“宦海沉浮十餘載,官至副相,竟還能為此等小事失色至此。說吧,你與那位女官什麼乾係?”
崔述斟酌了下,如實道:“昔年滄州舊事,途經明州。明州本已偏南,冬日少雪,那年卻遇天氣反常,竟降十餘年一遇之大雪。”
“彼時路上出了些意外,為順利脫身,不得不出下策,假意墜崖以便脫逃。身負重傷,幸遇其於雪野,僥幸保全性命,方能平安潛至滄州行事。”頓了片晌,他又道,“真論起來,她也算是陛下成大業的功臣。”
齊應愣了片刻,方笑道:“你二人的供詞倒相去甚遠。”
崔述沒有追問,隻是接道:“蒲柳之姿,遭逢家變,淪為孤女,叫人不忍,為報其恩,臣與其同行入京。陛下可還記得,臣返京後,曾搬過一次宅院,便是因替其延醫,險些被致仁查到。”
“難怪那時讓你就隨我居於潛邸方便議事,你明明身無牽掛,卻再三推拒,給平日往來添了不少麻煩,原是有佳人在側。”齊應恍然大悟。
崔述預設,又說:“但臣不久便將她送回家中,由家母代為照料。後陛下禦極,臣搬回府中時,她已投名報考女官文試,算來並未相處太久,絕非臣有意送她入宮。其入宮後的去處,臣更無半分打點,能入景和宮做事,是她有幸得中宮青睞。”
“你果然知道朕在意什麼。”
“儲君年幼,陛下無非擔心有人在殿下身邊安插彆有用心之人。但一來,臣為殿下師,若要帶壞殿下,何須費這功夫,四五載光陰,良木亦堪朽。陛下數年未更換太子少師人選,便是信任臣之品格,既如此,便不會擔憂臣做這種事。二來,殿下雖為儲君,但既未監國,又不能左右陛下心思,臣監視殿下有何意義?”
齊應嘴角含笑:“倒難得見你說這麼多話,連為自己辯上兩句都懶怠,卻肯為一女子解釋如此多。句句不求情,卻句句是開脫和保全。”
“如實稟告而已。”
齊應手掂著那兩本抄獲來的書冊,道:“你這人尊師重道,老師畢生之心血,肯將原稿交予她來整理,必是信任至極,恐怕不是簡單的‘舊識’二字可以概括罷?”
夜風送來銅鈴脆響,其間混著一絲“天下太平”的女聲,順著宮道悠然飄至此間,落入耳中。
崔述身形一僵,凝身細聽,那聲音果然漸次近了,仔細聽來,已有一絲輕微的嘶啞。
齊應明白過來,道:“欺上瞞下,實屬大不敬,皇後不過略施小懲。”
“皇後素來寬厚,能惹得皇後動怒至此,恐臣方纔沒有猜錯,應是有人以監視或教唆之名誣告我二人,此實乃無稽之談。自她入宮以來,品性與行事,陛下雖不清楚,但皇後與殿下皆看在眼裡,是非論斷,二位心中應當有數。”
齊應接過內侍奉來的藥茶,淺呷了一口,沒有接話。
崔述默然垂下眼,認真回答他方纔的問題:“確非‘舊識’二字可以概括。”
“臣心悅於她,珍之、重之、愛之,斷不敢陷其於險。”
齊應愕然抬眸。
“即便當真有不臣之心,臣也絕不會選中她,來為此大逆不道之事。”崔述不曾理會方纔那話帶給禦座上的人的震驚,隻自顧自地接道。
齊應複又垂下眼,再掃了一眼周纓這耗費心血所謄錄的卷冊,吩咐道:“尋到那提鈴者,命其免罰,不必過來謝恩,隻讓宮正司轉告皇後便罷。”
內侍領命而去,循聲追出半裡開外,方見著那提鈴之人。
孟夏之夜仍帶幾分寒氣,白日裡的宮裝便顯單薄,周纓手上涼得浸人,然儀態仍舊端方,一絲不苟地受領責罰,即便宮正司派來監刑的司正隻是遠遠綴在後麵,並不曾有意苛刻為難。
內侍傳達上諭,周纓側頭往明光殿內看去,見燈火通明,忽有所感,問道:“可需前往麵聖謝恩?”
“陛下正召崔相,不便相見,特命無需謝恩,請回罷。”
周纓沉沉地望向大殿,一時連手中的銅鈴都忘記放下。
內侍辭過周纓,返回殿中複命,崔述叩謝:“謝陛下恩典。”
“去鐐,賜座。”
崔述謝恩落座,內侍奉上熱茶,崔述接過,寒涼的手慢慢恢複了些許溫度。
“你若早些坦誠,皇後也不必罰她。”
“皇後用人,所圖不過清白與才學而已。若早知她與臣為舊識,即便臣無二心,皇後也許會加以關照,但絕不會用她。她有自己要走的路,不能因我而廢其誌。”
“你既不願皇後知曉你二人關係,因何又將此物呈交給我?”齊應指著一旁幾案上的那隻文竹書盒,“若我生疑細查,恐怕一早便查出是她之筆墨了。”
“但陛下不曾細查。”崔述道,“臣將此物交予陛下,另有其意,與她無涉。再者,臣能斷定,陛下心思皆係國事,若非有人蓄意誣告,並不會留意到她。”
齊應執起方纔那本參劾奏疏,話鋒一轉:“說說吧,此六條,你雖懶怠,但總要駁一駁,我纔好叫人代筆,以堵朝中那幫人的嘴。”
“一條,昭寧元年,清賬肅貪之時,慶丹安撫使魏明成確實來拜會過臣,望臣勿深究兵部貪贓事,以免反而加重軍餉被稽留剋扣之狀,令邊關將士衣食無著。臣未受其賄,反將陛下先前賞賜相贈,給將士添冬衣。彼時魏明成雖已任滿,但仍自請回慶丹戍邊,陛下可遣三法司前往查證。”
“二條,綏寧縣事,臣在獄中,密探司書信不達,確不知情,暫無可辯。”
“三、四條,改吏製軍製,廢恩蔭世襲,嚴明吏考,不辯。”
齊應“噗嗤”一笑:“舉凡各朝改製求新,無外乎田地、人口、賦稅、吏治、軍備、律法,無一例外。這兩條,外間有文士倒替你辯了,百姓傳誦甚廣。”
“五條,設密探司監控朝野,臣認。中樞至地方,阻力太多,陽奉陰違者甚繁,知己知彼,方能搶獲先機,設法破局。既非良臣,任陛下降罪,臣無可辯。至於百官因此不敢言弊,臣自問這些年所受彈劾,即便未過千恐也達半數了,不曾攔過通政司任何一封參劾之疏。”
“六條,陛下大權在握,滿朝上下,如何能出一所謂‘權奸’?豈非質疑陛下乃傀儡之君,心無成算,才會受人挾製,任人拿捏?至於是否閉塞聖聽,欺瞞君上,陛下心中自有論斷,臣不辯。”
齊應拊掌而笑:“你這性子。”
倏而,銳利的目光自禦座上投下來。
“不過密探司的事,你確實不曾奏聞於朕。”
“陛下可曾因此,想殺臣以泄憤?”崔述抬眸,迎上這威壓的目光。
“述安,我以為你我君臣之間,無需多加解釋。”齊應霍地站起身來,“你身在緝獄司一月,可曾受過半分苛待?”
崔述搖頭。
“君上斷不會容臣下如此行事,若提前奏聞於陛下,此事便不能成。便如陛下亦知,臣絕不會讚同置緝獄司,隻能一意孤行,當堂宣旨,令臣不敢駁、無法駁。”
再提舊事,劇烈的咳嗽聲瞬間響徹明光殿,齊應捂著心口坐回禦座,咳了好一陣,才勉強平複下來。
“朝中仍有強勁對手,禦史台呈交的罪證我細閱過數遍,密探司這般隱密之事,你又做得如此小心,即便能窺探出幾分端倪,但要查出實證絕非易事。若非勁敵,絕不可能暗中操縱禦史台查出這般鐵證。”
齊應聲音轉低:“若非藉此事將你下獄,放任朝中亂鬥上些時日,綏寧縣案、彈劾之疏、甚至誣告內廷女官之事,如何浮上水麵?我本欲再拖上些時日,興許還能再有些收獲。奈何太子今夜替你求情,要求速審,也不好駁他麵子,反正背後之人也浮得差不離了,便順他之意趁夜召你。”
“勁敵藏於暗處,若不斬草除根,稍有不慎,或可致數年心血皆毀於一旦,滿盤皆輸。”
崔述亦在思量此中關鍵,一時沒有應聲。
“當年肅貪後,你稱病不朝時,其實我有些惶恐,怕你覺得我過河拆橋,自此心存芥蒂。後來纔想明白,你不過是順我心意順勢蟄伏,你未在朝中,你提的那兩條新令,我授意讓戶部尚書上疏推行,反倒極為順利,國庫歲入增三成不隻,百姓也皆受益。”
“述安,即便杜公案與緝獄司事在前,你也並未與我離心。”
齊應語氣平靜而篤定:“以你之謀算,若認為我會因密探司之事容不得你,換在以前,殺身成仁在所不惜,興許還會甘願引頸就勠,可你如今既心有掛念,便不可能坐以待斃。”
“但你沒有任何籌謀,便安心入獄,甚至連杜公手稿都不曾提前妥善處置,任由緝獄司呈交給我。這隻能說明,你全然不曾疑我。數載沉浮,信任未改。
“你我君臣,無非行事原則有偏差。但既為同路人,你不因我之獨斷與我離心,我亦不會因區區一個密探司而對你生疑。”
他停頓了下,方接道:“先前去雪蕉廬看你時,我便同你說過,無論何時何境,你都不能疑我。幾度春秋,你未負我之所期,我亦如是。”
話說得太多,他咳得實在太厲害,胸肺憋悶,渾身震顫。
內侍慌張上前,忙著捧盂奉藥宣醫,各行其是,雖井然有序,卻無端透出一股兵荒馬亂的氣息來。
獨崔述起身站在原處,沒有動作。
人性如此,一輪接一輪的參劾下來,真也好假也罷,看多了,總難免生出動搖懷疑之心。
外加密探司的出格之舉,換作任何一個心誌不堅的君主,都不可能容得下他這麼多年。
但他們君臣二人,竟然當真安然走至了今日。
齊應仰靠在禦座上,猛飲了幾大口藥茶,將灼心之感強壓下去,才道:“清田之策已屆三年,漸已收尾,天下田畝厘清,百姓亦多稱讚。綏寧縣如今才生動亂,恐是為攻詰你而起的人為之亂,解鈴還需係鈴人,我欲派你前去處置。先查始末,後行賑濟安撫,賑糧我會自附近路州調撥給你,你意下如何?”
崔述拱手領命:“臣遵命。”
“密探司之事世所不容,辯無可辯,百官必然揪著不放。我會以戴罪立功之名來下這道旨,自即日起,將密探司所有耳目收束於我,往後你不得再動用一卒。待綏寧縣事畢,裁撤密探司,功過相抵,若處置不當,則數罪並罰。”
崔述頷首。
內侍持筆墨,預備記錄上諭,以交翰林學士擬旨。
齊應清了清嗓,方將早就思慮好的旨意宣之於眾:“特簡參知政事、太子少師崔述為欽差,前往盤州,徹查綏寧縣案。凡三品以下官,皆可先斬後奏,地方見之如麵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