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纓_晉江 096
◎昔年之誌,今安在否?◎
天方明不久,待官兵起身,崔述點了十名身手極佳的年輕小夥與他一同出城。
一行人從城東沿宜令河溯源而上,逐步排查是否有挖掘掩埋之跡。
行出兩個時辰,太陽雖潛藏在烏雲後,但天氣仍是燥熱,眾人大汗淋漓,行至一處水位稍高之地,崔述吩咐就地休息。
龍驤衛隊將坐得近,隨口問起:“崔相何不派出數十隊,沿河分段找,這樣總能快些。”
“敵在暗處,鹿鳴山中處處密林,極好藏身,咱們人手不夠,派普通百姓出來,若遇敵,無異於送死。”
“但……”那名隊將想了一想,“那也比全城共沒來得好吧”的話終是沒有出口。
“天實在悶熱得厲害,恐怕至遲今夜,這雨也能下下來了。”隊將招呼大家繼續,“咱們還是快些。”
“等不到夜裡了,最晚下午。”崔述仰頭看著滿天烏黑,歎了口氣。
隊將辨著天色,道:“西邊更為陰沉,還隱有雷聲,恐怕上遊已在下雨了,隻是因先前乾旱,上遊皆攔河蓄水,如今咱們這纔看不出異常來。”
崔述點頭。
待上遊蓄水之堤一放,加本地疾雨,水位高漲不過片刻的事,此時再神不知鬼不覺地潰堤,滿城百姓皆可毀於一旦,還能以一句天災遮掩。
眾人紛紛收拾好水囊,起身繼續沿河往西北排查,剛走出沒幾步,便聽得急切而雜亂的腳步聲自密林中傳下來,眾人停下腳步,將崔述護在後麵。
然而對方人馬實是不可小覷,光露麵的便足有兩百人之眾,各個著黑衫戴銀飾,有人驚呼一聲:“越山族。”
特地挑選的一名通曉越山族語言的當地百姓上前,與那為首者正麵遭遇,邊比劃邊解釋,對方卻一句不理,目中怒火炯炯,揚手便要揮刀。
龍驤衛隊將怒不可遏,當即一躍上前,將那名百姓護在身後,對方微一抬手,身後的跟隨者當即逼上前來,高舉手中寒刃。
崔述指揮眾人後退,及至退至岸邊,微一揚手,眾人得令,紛紛躍入宜令河,沿河遁走。
崔述腳步刻意慢了一拍,剛退至岸邊,便有一人躍至身旁,大刀橫於脖頸,微一用力,一條血線灑落下來,濺染在青衫之上。
那人一言不發,隻以刀刃迫他主動往前,待他行至包圍圈中,那人收刀,用刀背在他脊上一拍,崔述不由踉蹌往前撲了兩步,被人擰住雙臂,迅疾搜遍全身,才以麻繩反剪了雙手。
眾人挾持他沿密林往山上走,往上走了半刻,則轉而往西,在林中亂竄了半個時辰,行至一片山勢稍緩之地,崔述瞳孔驟縮。
林中砍樹辟出一塊稍微寬敞的空地,紮著簡易營帳,此刻因天氣燥熱,營地中人都出來在林間納涼。
林下密密麻麻躺滿了相同裝束的人,一眼掃去,足有千餘人,人人腳邊躺著長刀,看似閉目假憩,一聽得聲響,卻不約而同地睜開了眼。
被這上千雙眼同時逼視,任誰都有些招架不住,然而崔述不曾避退,目光逡巡其間,尋覓著目標,卻一無所獲。
兩名壯漢將他綁至樹上,與方纔在此處休憩的人換了班,自去吃飯休息。
在密林中穿梭了許久,實在是有些乏累,崔述微微閉眼,養神靜待。
這些人顯然暫時沒有殺他的意思,目前並無性命之憂。
既然如此,這些人的首領,便如他所料,還欲見一見他。
但或許是得到過吩咐,眾人並不靠近他,甚至還離他隔得有些遠,刻意保持著距離。
他閉目許久,才終於聽到一個較為沉重的腳步聲走至近前,或者說,是一腳輕一腳重的聲音。
崔述睜開眼來,見著一個越山族裝束的男子緩步走來,臉上以顏料繪著木魅山魈圖案,粗看猙獰,細看還能辨出些許五官。
猜想得到證實,崔述微垂眼簾,極輕地搖了下頭。
鄭守謙走至近前,取出他口中的布團。
崔述極輕地歎了一聲:“致仁。”
鄭守謙嘲諷一笑:“崔相日理萬機,難得還能記得我等賤民。”
下一刻,一柄匕首毫不猶豫地捅進了崔述腰腹間。
崔述悶哼一聲,麵色瞬間變得煞白,雙唇微張著,似已無力合上。
那匕首又深進了三分,幾乎是沒柄而入。
崔述眉目皆擰在一處,身子微微蜷曲,卻被繩索攔腰截住,連蜷縮作一團都做不到。
鮮血染紅了一大片衣袍,濃重的血腥味彌散開來,崔述強忍劇痛,聲音已低得要湊得極近才能聽清:“在此地傷我至此,應是不打算帶我再往前走了,決堤口在哪?”
匕首上的力道鬆了三分,鄭守謙笑道:“你果然還是反應很快,稍露一點破綻給你,你便能如此快地找上門來。”
“確實,此地可見潰堤慘象。”鄭守謙上前,親自動手,再搜了一遍身,將他袖間常年彆著的那枚銀針扔遠,“我會讓你親眼瞧瞧的。”
匕首拔出,鮮血飛濺,有兩滴濺至臉上,鄭守謙隨手一抹,招呼人給崔述止血。
雖刻意避開要害,但傷口極深,崔述脫了力,閉眼任人擺弄包紮。
混雜著血腥味的草藥味彌散開來,傷口處鑽心的疼,血流的速度卻慢了下來,崔述強逼著自個兒睜開眼,試圖透過密林去看宜令河,然而他這個角度卻半分也窺不見。
“你為何不現在炸堤?先前不炸是顧忌著不能留給我任何修補的時機,現在已經來不及了,為何還不動手?待子揚率龍驤衛找到地方,你要炸還得付出些代價。”
聽到王舉的名字,鄭守謙默了少頃,旋即又笑起來:“現在行事,你二哥和他還在城內,還能精準轉移,我不會給你們這個機會。我有足夠的人馬,有一擊即中的實力,不必搶這個先機。他那點兒兵……他既擇你棄我,便一同留在綏寧陪你長眠也好。”
鄭守謙哂笑道:“安心待著吧,身陷敵營,籌謀也無益。點燃引線的時候,我會讓你去看的,不必心急。”
崔述勉強擠出一個笑:“你刻意引我出城不就是為了了你我私怨嗎?我既已來了,性命皆在你手,何不放過一縣百姓?”
“那怎麼夠呢?你一人死於我手,落在青簡上,反倒是以身殉道,力阻賊人淹城,多麼光風霽月的一筆,你覺得我能甘心麼?”
“毀我身後名有那麼重要麼?”崔述微微搖頭,“那是四萬條命,於心何忍?你我之間,必至如此不死不休的地步了?”
鄭守謙倏地笑起來,臉上的山魈跟著猙獰起來:“你當日設計我時,又於心何忍?”
他指著自個兒那條跛腿:“庭杖之辱,日日不敢忘,夜夜思之,欲啖你血而後快。”
“當日也未想到先帝會啟庭杖之刑。但我也不算對不住你,視百姓於無物,為爭功謊報賑災成效,致流民遍野,無論什麼後果,都是你應得的。”
“真是浩然正氣。”鄭守謙上前一步,幾乎要貼近他的鼻尖,山魈麵愈發猙獰可怖,“你寫下那份參劾摺子的時候,可曾念過半分你我二人近二十年之情誼?”
“政見之分,立場相異,並無什麼緊要,不過是各走各路,看誰能走到最後而已。但你已失本心,為爭權奪利罔顧百姓,不宜再留在朝堂,罷官是你最好的歸宿。”
崔述隻覺荒唐:“況且,你當日以稅案構陷我時,派道全來刺殺我時,又何曾念及過一分昔時情誼?”
鄭守謙麵色寥落,沒有接話。
靜默半晌,忽又爆發道:“我與你不一樣,雖自幼相識,但你崔家到底勉強算是根基深厚,你爹稍稍為你打點,你便能一路暢通無阻遷至高位,可我呢?
“父親於仕途上幫不了我多少,我隻能靠投靠明主博一個向上爬的機會,殿下於我有知遇之恩,若能登大寶,必會將我起複,卻生生被你們這幫竊賊逼至絕路,橫死禁邸。”
崔述看著他,目光中滿是痛惜:“你竟變成了這樣。當年你因察覺我暗中投了今上,設計令我罷官出京,同我道,你隻是不想與我為敵,不想見我二人正麵交鋒那一日。因你不曾向先太子告密,未曾牽連崔家,我姑且信你一信,但後來見道全奉你之命來殺我,才知你雖也念幾分舊時誼,不曾毀我家人,但一開始便不隻是要逐我出京,而是奔著要殺我而來的。”
“可有一事當告訴你,那時今上已然冒頭,手下可信可靠之人皆被先太子盯得緊,章王府舊事,你道是誰做的?借你所謀,脫離玉京,遠離諸多眼線,前往滄州,未曾被察覺分毫。”
鄭守謙雙目睜大,死死瞪著他。
“你若不為此事,章王還好端端的,先帝也不能放心將寶印交於今上。”崔述諷刺一笑,“你之明主,實則毀於你之陰私。”
用儘全力的一拳擊在腹部,先前才止住血的傷口又汨汨往外流著血。
崔述痛極,然而憐惜的目光仍舊輕輕落在他臉上。
手下捧著草藥上前,鄭守謙以越山族土語斥道:“彆管他!”
”以你之謀算,肯定不會隻寄望於聖上聞訊後因震怒殺我,定然會謀劃若我若親自前來,又要如何針對我。”崔述便又笑了一下,“這不全是越山族吧?你毀越神祠,挑唆越山族人將仇恨記在我頭上,但越山族戰力並不算太強,你從去歲便來此佈局,不可能僅靠他們,定然還有幫手。”
停頓片刻,將一陣令頭皮都顫栗發麻的劇痛忍過,崔述才艱難接道:“是先前那幫被官府打得流竄山林四散潰逃的山匪?偽飾成越山族,即便正麵遭遇,因顧忌歸化安撫之訓,官府也不敢隨意對蠻族動手,一旦有掣肘,官府施展不開手腳,你的勝算又要大上很多,這纔是你刻意拉越山族入局的原因。”
“我最厭惡你這一點,神機妙算,教人惡心。”
“我非聖人,做不到算無遺漏。我便如何也沒算到,當初即便一心想殺我,卻也留情不曾向先太子告密禍及我家人的人,後來卻一步步算計我之親人、老師,乃至一個與官場完全無涉的女人。”崔述苦笑了下,“你是何時歸京,投了徐公的?”
鄭守謙霍然抬眸:“你是如何猜到的?”
“本來難猜,畢竟我在朝中樹敵無數,誰都可能設計我之親者,以令我在朝中寸步難行。但她入宮前,唯一見過的外人,我思來想去,也隻有徐公,唯有其可一舉道出她與我之舊事。恰巧檢閱禁軍時,徐公應當見過她隨侍太子左右。可惜綏寧事急,來不及處理此事,我便倉促出京了。”
“若我沒猜錯,杜氏案時,應當便已有你的手筆了。到今日,數量如此之大的兵器與火藥,非實權高官,斷無法到手,便更確定了。”他越說越困惑,“你二人竟會喪心病狂至此,著實令我難以置信。”
“步步為營,潛藏至今日,定要致我於死地,背負萬古罵名。”崔述歎惋道,“你我之間,當真有這般長久的恨麼?”
豆大的雨點穿透密林,劈裡啪啦地往下砸。
醞釀數日的暴雨,終於傾盆而下。
“有。我那時要殺你,既是怕你我二人立場不同,來日你必為強勁之敵,不如先除之以絕後患。又怕有朝一日你轉變心念,與我立場相同,我會被你壓上一頭,與其如此,不如殺而後快。後來被你毀掉一條腿,此恨更盛,多年苟延殘喘,不過等待今日,為自個兒與舊主討個公道。”
鄭守謙朗聲笑起來:“相識二十餘載,我太瞭解你了。我知道你主動出城是為著什麼,不就是打探火藥在哪嗎?我本可以不露麵,但在京之時,齊應對你實在太過周全,你身側高手如雲,要動你實在太難,哪怕誤打誤撞動你二哥也沒能得手。眼下你這一出現,我實在很難忍住,哪怕遂你願,也沒什麼了不得的。
“現在你知道了,方纔那些假意逃跑實則潛藏跟蹤的斥候應該也知道了,又能如何?你不知道我埋伏了多少人馬在旁,但你有多少兵馬,我卻一清二楚,廂軍但凡敢靠近,我必趕儘殺絕。刻意挑這麼一個離京千裡又調兵不便的地方,便是等著此刻。不過是垂死掙紮,我倒不介意暫且留你片刻,陪你看場戲。”
頃刻間,暴雨已將林間澆了個透,鄭守謙命人將崔述押進營帳,生怕他死得過早,沒能見著稍後的慘烈場麵。
暴雨澆下,令崔述迷了雙眼。
眼中刺痛,他不得不微閉雙眼,才能問出這句痛徹心扉的話:“致仁,昔年之誌,今安在否?”
回應他的,卻隻有一句——“讓他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