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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纓_晉江 0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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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纓隻覺心裡滿滿當當。◎

殺戮已止,山匪四散奔逃,密林中靜寂下來,隻餘傾盆大雨嘩啦啦澆在枝葉上的聲響。

王舉指揮龍鑲衛搜尋著山匪留下的可用之物,以殘存可用的帳布搭了兩張帳,將昏迷不醒的崔述移了進去。

雨勢過大,連日奔襲,饒是訓練有素的精銳,龍鑲衛班直們亦已到了支撐不住的臨界點,身心俱疲,草草處理完傷口,除了值夜的守兵外,其餘人胡亂擠在一處睡了。

不多時,呼聲四起,周纓靜靜躺在崔述身旁,握著他的右手,貼在自己頰側,片刻不肯鬆開。

暴雨連下兩日,兩邊都無法渡河互相支援,他們一行來時為求速度,隻帶了必要的傷藥與少量乾糧,被困在山間,吃住都成了問題。

王舉愁眉苦臉地同周纓抱怨:“可盼著雨快些停,來這一趟,本來就把兄弟們折騰得厲害,萬不能再因為沒飯吃而餓死幾個人了。”

明明是極悲慘的一句話,卻聽得周纓一笑。

“王統製,給您指條明路,越山族暫時退走,但雨大,行動困難,而且未必放心我們,多半想暗中監視我們的動靜,肯定沒走遠。帶上那位村民,他常到山裡做越山族的生意,或能說得上幾句話。”

王舉一拍腦袋,連說三個“對”字:“我這就去。”

掀開營帳,雨勢稍歇,班直正冒雨清點敵方傷亡情況,每一顆人頭都是軍功,一名班直越數越興奮:“保住一縣百姓,救回崔相,殺敵數百,怎麼著這趟綏寧來得也不虧了吧?”

同伴附和道:“論功行賞起來,我們兄弟起碼都能升上一級吧,賞賜應當也少不了,回家準能讓媳婦兒高興高興。”

王舉聞言,回頭衝周纓道:“首功當是你的。”

周纓隻說:“自然是王統製和各位班直的,我不過是個添亂的。”

“過謙了。世間智者多,勇者少。”

王舉看向她滿是傷口的雙手,沉默片刻,道:“說實話,如果不是你堅持要來,人手太少,我可能真會聽他命令,死守宜令河,不會來此。就算來,我應該也不敢選函關……走其他路,按致仁的謀劃,應當會被半路阻截,並不能成。”

周纓沒出聲。

王舉一笑離開,帶上十名將士前去尋找越山族的蹤跡。

天幕轉黑時,王舉率眾回來,想是解釋清了越神祠的事,又看在村民的麵子上,對方還算客氣大方,帶回來些肉乾,士兵們就著雨水大口咀嚼,夜色裡,以雨水當酒,以兵刃敲擊為樂,朗聲唱起歌來。

周纓豎起耳朵細聽,雄渾有力的聲音順著夜風飄來,叫她零零散散地聽清了兩句:“雨打殘甲,齒嚼冷肉……青山埋骨處,飽餐勝封侯!”

疾雨下了兩日夜才止歇,崔則提心吊膽地率軍駐在堤上,在水位已有漫堤之勢時,雨勢忽然漸歇,慢慢停了下來。

不多時,太陽從厚重的雲層後一躍而出,遍灑金光。

堤上官兵民眾喜極而泣,歡呼雀躍起來。

這場護堤之戰,最後能獲險勝,一是因參戰者皆不懼死,奮勇殺敵,全無退縮之意;二是因崔述當夜便派人連夜前往樂亭路所調之廂軍及時趕至;三則是因為崔則組織城中青壯年,分發器械參戰。

三方合力,方能力挽狂瀾,挽救一場原本必敗之局。

山匪敗退後,因雨勢太大,崔則擔心潰堤,親自率官兵在河堤上巡防,以便若遇險情,及時通知城中百姓撤離。

待雨歇後,崔則命人備船,候了一整日夜,待第二日午間,水勢才歇下來,崔則率軍渡河,在山腳下接到了險勝的龍驤衛。

龍驤衛將仍在昏迷中的崔述抬至船上,周纓跟隨上船,崔則幾乎已要認不出她,形容淩亂,冠帽早已不知丟到何處,發上纏滿林間的雜草穗子,衣裳上亦滿是泥汙,然而她卻渾然不覺,隻問:“有熱水麼?”

崔則愣了一下,才連忙道:“有。”

周纓接過水囊,拔出木塞,先倒出些淨了手,才傾身來喂崔述。

崔述傷得太重,到底是沒能喝進兩口,周纓將水囊遞還給崔則,道:“龍驤衛的軍醫簡單處理過,但草藥器具都不全,又已拖了快三日,再不快些回去找大夫,恐怕很難捱過這一關。”

崔則點頭,到船頭催促了一遍船伕。

“還有個俘虜,王統製說是他舊識,但下手這般狠,瞧著倒像有血海深仇似的。”周纓指向橫躺在甲板上的男人。

連日大雨已將鄭守謙麵上的山魈圖案衝刷得乾乾淨淨,崔則湊近一看,便認了出來,咬牙道:“難怪他存了必死之心。他們二人相識二十餘年,智計相近,又實在太過瞭解對方的路數和軟肋。”

周纓掃了那人一眼,淡淡點了點頭,沒有多問。

回城後,崔則整日間忙得應接不暇,暴雨剛過,賑災之事還得繼續,除了發糧,還得及時覈查受災情況,安置災民,發放糧種,讓百姓趁此天氣補種,多少能添幾分收成。

奉和與束關尚在養傷,龍驤衛與廂軍亦基本都掛了彩,一時之間人手奇缺。

周纓手傷得重,身上亦有幾處不輕的跌傷,但見眾人忙得分身乏術,雖不便再握筆,仍自告奮勇,白日裡仍幫崔則做些雜事,夜裡則常候在榻前,安靜地守著崔述,讀當日齊應所歸還的最後一卷《倦翁筆記》。

皎月相伴,靜室裡藥香氤氳,令人心平氣和,一絲躁念也生不出。

崔述醒來時,便瞧見她素衣披發坐於榻前,左手輕扶著膝上的書,埋頭專注地看著,似遇到難題,眉目不經意間輕微蹙起,右手卻一直輕輕地握著他的手。

月光自窗欞縫隙中照進來,為她投上一層淡淡的朦朧光暈。

他看了有半盞茶的功夫,才開口喚道:“阿纓。”

實在太過專注,周纓聞言才抬眸看來,見他已醒,急急將書往旁邊案上一放,握住他的手添了幾分力,眼圈也有些微紅:“你可算醒了。”

崔述聲音啞得厲害:“害你擔心了,對不住。”

周纓不叫他說話,端來半碗溫水,小勺喂給他。

“傷得重便好生歇著,好生養傷,即便醒了,萬事有二郎呢,不許操心。”

她手上還纏著厚厚一層紗布,崔述凝神看著,聲音裡的啞意褪去了三分:“傷得厲害麼?”

雨夜密林,潛行殺敵,這般艱險的事情,他都不知,她是如何能生出這樣的勇氣來的。

“輕傷,比不得你的十之一二。”

周纓聲音陡厲,帶了幾分怪罪之意:“既坦然赴死,為何瞞著我?怕我攔你麼?”

“不是。”崔述有些無措,眼神躲閃,不敢與她對視。

他知曉她的情與義,知她不會阻攔,但亦有害怕之處,他極輕聲地道:“隻是怕你難過。”

周纓沉默片刻,刻意冷著聲道:“隻此一回了。往後再敢有事不與我商量,我必不會原諒你。”

“好,都依你。”崔述笑著應下,語氣卻極鄭重。

周纓忽然俯身,在他唇角輕觸了下。

她能感受到,他身子幾乎是在瞬間便僵住,她便又俯下身來,在他唇畔留下一個停留得更久一些的吻。

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周纓抽身離開榻邊,將碗擱至一旁幾上,坐回案後,平聲道:“你先休息,我在這裡陪你。”

僵硬之感緩緩褪去,他仍是應了一個“好”字。

令周纓又想起初識時的那個冬日來,他身負重傷,她不過略施援手隨意照看,慣常冷言冷語,但他卻從來都是如此,從不反駁她,說什麼便聽什麼,乖順得像個誤入塵世的溫潤公子。

憶來已是六年多前的事了,經曆了這中間許多事,幾度生死,歎一句恍如隔世絕不為過。

可如今,這人又身負重傷,安安分分地躺在了她跟前。

命運真是奇妙又詭異,她好似走了很多路,走出了很遠很遠,一回頭,卻彷彿又回到了原點。

然而到底是不一樣了,數載沉浮,共同經曆了許許多多的風平浪靜與驚心動魄,終於從初識時的萍水相逢、試探猜疑,走至今日的彼此信任、生死相托。

唇角微彎,她輕輕笑出聲來,三分無奈,七分滿足與感恩。

崔述悄悄睜開眼,卻沒出聲擾她,靜靜看了少頃,重新閉上了眼,隻是被她嘴角的弧度所感染,唇角亦不自覺地上揚了幾分。

斜月清暉,淡掃而過,令滿室都盈滿淡淡的光影。

花梨木案上,書捲上字跡密密麻麻,字字蘊滿數年不曾出口的深情切意。

四年多前,心中在清波橋上莫名缺失的那一塊,在終於得以靜靜相守的今日,竟奇跡般地被填補完全,宛若神跡。

周纓隻覺心裡滿滿當當。

輕輕以手托頤,看著他安靜的睡顏,周纓再度無聲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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