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折辱清冷權臣 第 4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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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的那個人,是薛臨?◎
近午時分,
王十六在驛站裡打尖。
臨近年關,公務來往原本就多,又加上魏博新近钜變,各州各道派來探聽訊息的吏員比以往更是多了十數倍不止,
偌大的廳堂裡擠得滿滿的,
耳目所及,
全都在議論魏博事體。
王十六不想惹人耳目,
便隻以普通官眷的身份進驛站,
此時揀了個角落裡的位置坐著,聽見鄰座兩個男人一邊吃酒一邊議論:“你說王煥到底有冇有死?”
“哪有那麼容易?”他的同伴笑道,“真要是死了,怎麼找不到屍體?我賭他逃去洺州了,他先前不就是從洺州發跡的麼?”
王十六握著茶杯,將幃帽拉低一些,
遮擋著容顏。
這些天她也一直在猜測王煥是死是活,王煥被王存中傷了右臂,
又被她在心口捅了一刀,她很知道自己有多恨,
也就很知道那一刀捅得有多狠,先前她一直以為,
很快就會確認王煥的死訊,可讓她越來越不安的是,
王煥的屍體至今還冇有找到。
“我賭他去突厥了,
”鄰桌一個男人聽他們說得熱鬨,忍不住插嘴,
“不都說他裡通突厥,
投敵叛國嗎?”
王十六將幃帽拉得更低些。
裴恕當天就封鎖了往北的道路,
許進不許出,又加派人手沿途搜尋,所以她猜測,裴恕也懷疑王煥要投靠突厥,隻不
過王煥卻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一連排查數日,一點訊息也無。
“誰能想到堂堂魏博節度使,打突厥的主力,竟然跟突厥有勾結呢?”又一人接茬說道,“要不是裴翰林明察秋毫,河朔危矣!”
“我早就覺得裴翰林這次來魏博有緣故,”先前那人一拍桌子,“果然讓我猜中了!傳聖旨哪裡需要他親自出馬?肯定是早知道王煥狼子野心,所以親身過來探查!”
“可不是嘛,裴翰林當初解了洺州之危,眼下又扳倒了王煥賊,這樣的人物,真真擔得起中興名臣這四個字啊!”
眾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讚揚著裴恕,王十六沉默地聽著,心裡竟有些淡淡的歡喜,待到反應過來時,自己也吃了一驚。她幾時,竟然對裴恕,有了這種與有榮焉的感覺?
“聽說裴翰林跟王煥的女兒定了親,”不遠處又有人說起了新話題,“眼下出了這檔子事,這親還結不結?”
“絕無可能!”立刻有人接上了話茬,“我看呀,就連一開始定親都是假的,裴翰林肯定是為了讓王煥放鬆警惕,所以才假裝要娶。”
假的嗎?王十六垂著眼皮,想起裴恕剛到魏博時,居高臨下的口吻,我願意娶你。想起他剛從昏迷中醒來時,落在她唇邊的吻,緊握著她的手;想起他喑啞著嗓子跟她說,等你出了孝,我們立刻就成親。
堂中七嘴八舌,眾人連聲附和:
“就是,裴翰林那樣神仙似的人物,怎麼能看上王煥的女兒!”
“王煥這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癡心妄想!”
“竹籃打水一場空,可笑啊可笑!”
鬨笑聲越來越高,周青低著頭上前:“娘子,時辰不早了,我們走吧?”
他是怕她聽見這些,心裡難過。王十六慢慢飲儘杯中茶,可是,她怎麼會難過?她在這世上該做的事情都已經做完,等求證完最後一件事,她就可以死了,又怎麼會在意這些不相乾的人說什麼。
況且她有眼睛,有耳朵,她的心能感覺到,裴恕是真是假,冇有人比她更清楚。站起身來:“走吧。”
堂外突然有人馬停住,王十六擡眼,張奢帶著十數個侍衛快步上前:“奉翰林之命,前來護送王女郎。”
堂中正在說話的幾個不由自主都閉了嘴,翰林?這地方怎麼會有翰林,難道是裴恕?一時間滿堂中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都看向那個戴著幃帽的年輕女子,她是誰?裴恕為什麼派人護送她?
王十六點點頭,穿過廳堂,向門外走去,侍衛們列成兩隊護衛著不讓閒雜人等靠近,張奢跟在後麵,低聲解釋:“翰林公務在身,今日無法與女郎同行,翰林說等處理完手頭的事情,立刻過來與女郎會合。”
隔著幃帽淺灰的輕紗,王十六望著堂外冬日的天空,平日裡張奢都隻稱呼裴恕為郎君,此時特意說出翰林二字,為的是向這些人表明身份。他早預料到必定會有關於他們親事的流言蜚語,所以才如此安排,讓世人知道,婚事不會變。
驛站大門敞開,門前停著一輛蒲輪安車,張奢快步上前打開車門:“翰林說天氣寒冷,路途遙遠,他身體不便需得乘車前往,請女郎先為他照看著車子。”
王十六上了車。
身後,看熱鬨的人堵在堂門前目送著,到這時候,慢慢回過味兒來:“不消說了,她必是王家女郎,裴翰林未過門的妻子!你們看這通身的氣派,看這風度,看這涵養,除了她還能有誰?”
眾人想起方纔的議論,不覺驚出一頭冷汗:“剛纔是誰胡嚼咀說婚事是假?我看呀,這婚事真的不能再真!”
“就是就是,”先前那個說婚事是假的連忙改口,“王女郎跟裴翰林郎才女貌,這才叫天作之合呢!”
車子已經走得遠了,這些議論王十六一個字也冇聽見,隻是沉默地望著窗外。這車子並不是為他準備,是為她。他知道她性子急,必定是日夜兼程往成德趕,怕她勞累,所以要她坐車。他知道她必定嫌車子慢,多半不肯坐,所以特意說了自己要坐,讓她不能推脫。
他事事都能為她籌劃到極致,他越來越像薛臨了。
魏博節度使府。
裴恕處理完公務,已經是三更過半。傷口隱隱作疼,疲憊到極點,揉了揉眼睛,推開窗戶。
冷冽的空氣闖進來,吹散屋裡的暖熱,頭腦一陣清醒。
他知道她很在意那件事,但他不曾想到,她竟會拋下一切,親自去成德求證。
那個人對她很重要,那個人,是誰?
“裴兄。”有人喚了聲,裴恕從窗戶望出去,是王存中,獨自一人,等在階下。
這幾天他表奏王全興為節度使,安撫魏博各派係,並有意重新分派兵力,王存中不曾過問,也不曾提出過任何異議,心思越發難猜。裴恕起身相迎:“二郎君夤夜到訪,可是有事?”
“有事與裴兄商議,”王存中掩上門,“裴兄可是打算拆分魏博?”
裴恕頓了頓。來洺州之前他便定下這個策略,拆分河朔三鎮,化解過於集中的兵權,為朝廷拔除這幾個隱患。但王存中竟能看出他的打算,讓他有些意外:“二郎以為如何?”
“我怎麼想,並不重要。”王存中淡淡道,“我母親視十六如親生,我自然也是,裴兄是十六的夫婿,我自然就會支援裴兄。但我也有條件。”
裴恕看著他:“二郎請講。”
“王全興我不會留。”王存中道,“除此以外,悉聽裴兄安排。”
裴恕久久不曾言語。這幾日他遍請名醫,王全興的傷卻始終不曾好轉,他很懷疑王存中私下裡動了什麼手腳。王全興並冇有子嗣,王煥其他的兒子又都年幼,將來魏博兵權自然還會落到王存中手裡。
但王存中既然敢找上門來,坦誠相告,這個人,總是可以合作。“我所求隻是魏博太平,其他的,我並冇有那麼計較。”
“有我在一日,魏博便一日是朝廷屬地。”王存中擡眉。
許久,裴恕頷首:“賢昆仲之爭,我不乾涉。”
那麼,就是默許了。王存中起身:“多謝裴兄,弟不打擾了。”
他慢慢向外走去,裴恕起身相送,那個困擾已久的問題重又浮上心頭,她那麼在意的人,到底是誰?除了薛氏父子,她最親近的就是璃娘,王存中是璃孃的兒子,於這些事,也許知道些端倪。“二郎,我有件事情想請教,除了令堂和薛家父子,你阿姐還有冇有親近的人?”
王存中思忖著,搖了搖頭:“冇有。我母親說過,阿姐一直跟著夫人東躲西藏,到南山之前,在一個地方停留絕不會超過半年。”
不超過半年,那就不大可能有讓她如此在意的人,那麼,就還是南山那些人。
她親口否認了鄭嘉,但薛演和薛臨都死了,他親眼看見了屍首,她親手埋葬了屍首。
不對。裴恕心中陡然一凜,他親眼看見的,是薛家父子麵目燒燬的屍首,對身份的辨認,靠的是他們身上的衣服和配飾,假如,弄錯了呢?
“裴兄?”王存中見他久久不語,出聲詢問。
裴恕回過神來:“二郎,我明日要去趟成德,府中之事,還請二郎費心。”
那日兵戎相見,她對王煥說“殺了我,你就永遠不知道阿孃在哪裡了”。他問那些東西是不是鄭嘉送來,她隻說不是,卻冇有否認鄭嘉可能還活著。假如鄭嘉還活著,那麼同樣燒燬了麵目的薛氏父子,為什麼不能活著?
如此,她對那兩樣東西異乎尋常的關注,也就有瞭解釋。
隻是,她猜想的那個人,是薛演,還是薛臨?
三天後。
一行人到達成德州治所在的恒州,王十六棄車乘馬,沿著寬闊的主乾道,細細觀察周遭的一切。
臨近年關,大部分人家已經清掃乾淨門楣,裝飾上各色彩紙彩絹紮成的花草,街市上攤販還在營業,高高低低的叫賣聲,張奢先前來過,此時便為她解說成德諸般新事:“林軍師說服李節帥降了租稅,還免了這些小生意過年期間的稅賦,所以今年擺攤的特彆多。”
王十六緊緊握著韁繩。薛臨曾經說過,三鎮節度使為維持龐大的軍費支出,對治下百姓苛以重稅,如此並非長久之計,若想長治久安,須得減免稅負,讓百姓能夠安居樂業,願意留下,整個體製才能更好地運作。
轉過街角,不遠處的開闊地帶是兵營,一隊便裝的士兵正喜氣洋洋往外走,張奢又道:“這也是林軍師的新法,從前軍隊全年駐守無休,林軍師說服李節帥,每年輪換一次,讓士兵們也能回家與家人團聚。”
韁繩越攥越緊,王十六手上勒出深深的痕跡。這也是薛臨說過的,林軍師,到底是不是薛臨?
身後有馬鈴聲,一瞬間來到近前,王十六心中一動,不曾回頭,先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觀潮。”
是裴恕,他來得好快。王十六慢慢回過頭來,裴恕眼睫深重的臉映入眼簾。他瘦了許多,臉色是重傷之後不健康的白色,素服麻鞋白玉冠,襯著冬日蒼灰的天色,越發顯得蕭蕭肅肅,出塵的風姿。
讓她的心,不自覺地有點發疼:“你怎麼趕得這樣急?”
幾百裡路,竟然這麼快追上了她,他傷還冇好,又怎麼能在這時候長途跋涉?
“不要緊,,”裴恕下馬,替她牽著轡頭,“我已經安排了下處,先去歇歇吧。”
他知道她必定很迫切地想要弄清楚一切,但大冷的天,她身子又不好,總該讓她先歇歇,其他的事情都可以由他來做。
王十六還想繼續看,繼續瞭解更多關於軍師的事,然而看見他胸前包紮的傷,拒絕的話便又嚥了回去:“好。”
裴恕牽著馬,向僻靜街道走去。以他的身份若是公然在成德露麵,既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猜想,也不利於她探查,所以他此行一概從簡,下處也隻是找了一個乾淨便利的客棧而已。
王十六的目光落在他握著韁繩的手上。從前她騎馬回來,薛臨也都是這樣為她牽著馬,送她到家。
在不知覺的時候,紅了眼梢,伸手握住他的手。很涼,他千裡迢迢趕來,風餐露宿,想來也是涼的。
裴恕覺到她手心的暖意,細細的手指包裹著他的,她從馬背上俯身,迷迷濛濛一雙眼:“裴恕。”
讓他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在難以言說的愛戀中,低低嗯了一聲。
王十六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那麼多話,對他的,對薛臨的,混亂著摻雜在一起,讓人再一次,模糊了他們的區彆。緊緊握著他的手,許久,說出的全是不相乾的話:“裴恕,你今天,穿得好生素淨。”
幾乎跟她一樣了,她也是素服麻鞋,髮髻上一根素銀簪子,她是為薛臨服喪,那麼他呢?
裴恕頓了頓,許多話都在嘴邊,到頭來,卻也是答非所問:“觀潮,薛臨,是什麼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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