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聽舊時雨_番外 051
桂花同載酒
夫人同鬱大人一起,正在香……
秋日早晨的露氣單薄,
岑聽南看著玉珠手裡抱著的幾件大氅失笑。
她接了鬱文柏的貼,今日要上山。
山上比城裡會更涼,但也沒??到這地步。
玉珠撅起嘴不讚同:“姑娘身??子弱,
要是又病了,
相爺回頭該說我??們幾個了。”
言罷立時被琉璃用手肘杵了杵,小丫鬟知道自己失了言,有些惴惴地低頭:“我??是擔心??姑娘。”
琉璃過??來打圓場,又捧出幾件長襖,笑吟吟呈到岑聽南麵前。
“玉珠這丫鬟長大啦,
也知道心??疼姑娘了,
不過??就算不穿大氅,
至少也得是長襖,
遮著些膝蓋。”
連少言的玉蝶都在??一旁讚同點頭。
岑聽南看著三個花一樣的姑娘,
眼裡頭裝著同樣的關切,心??裡不免軟了軟,柔聲道好。
這麼多??人疼惜她,她應該知足。
隻是閃念間也會想起那道有些冷清的背影——不知有沒??有人提醒他,
這時節應當要穿厚實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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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曲折,
玉蝶費了些勁兒才把馬車駕上去。
纔到半山腰,就已經快晌午了。
山腰處有個涼亭,鬱文柏就坐在??裡頭,圍爐煎茶。炭火銅爐發出細微的劈啪聲,鬱文柏今日著了條海棠紋緋紅羅裙,外麵罩著件湖青色的大衫,色彩鮮豔地坐在??銅爐前,氤氳的熱氣湧上來,隻看得見他桃花一般豔的眉眼。
開在??這枯木四伏的山裡。
倒比景緻鮮活多??了。
見岑聽南移步進來了,
推了杯茶到她跟前,彎著眼同她道:“岑二??姑娘叫我??好等。”
“嘗嘗罷,收集桂花露煎的,帶著桂花香氣。”
柔柔和和的,他還??加了些蜜進去,她們這樣的小姑娘一定喜歡。
“真??姑孃家出門本就慢,自然??不如鬱大人扮起女子來靈活。”岑聽南入座不鹹不淡回了句,“鬱大人對著一個已出閣的婦女叫姑娘,怕是不大好吧。”
鬱文柏被她拿話刺了刺,沒??生氣,眼裡反倒掠過??點興味。
他就知道,顧硯時這麼無??趣的人,總不能還??娶一個同樣無??趣的姑娘放在??宅子裡罷?
兩人成天無??趣對無??趣,棺材臉對棺材臉,豈不是要悶死了。
“是該叫顧夫人的,可誰叫我??實在??不喜歡顧硯時的姓。”
“要不然??岑姑娘跟著我??姓鬱,屆時我??自然??願意叫一聲夫人的。”
岑聽南被他這孟浪而大膽的話語驚得愣了愣。
“……你這是被顧硯時害得休憩在??家,找我??解悶來了?”好半晌,岑聽南才找回自己聲音,“那你可找錯人了。”
“都是閨閣姐妹,陪我??賞賞菊,吃吃秋蟹,不過??分吧?”
鬱文柏似笑非笑看著岑聽南。
在??她蹙著眉即將??動怒前,終於舉起雙手,搶先討饒:“同姐妹開個閨閣玩笑,我??們顧夫人可彆惱。”
鬱文柏看向她,秋日最醉人的桂花落在??她肩頭,都要被她的容顏襯得失色。
他不動聲色端起茶淺嘗,以此掩住眸中??不合時宜的驚豔。
收攏思緒,放下杯才道:“今日尋你,其實是為顧硯時調走我??大理寺近十年來強./奸罪卷宗一事。”
“左相大人日理萬機,怎麼會突然??間有空將??目光放在??這等婦人事上。”鬱文柏頓了幾秒,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問,“是你同他說的吧,岑聽南。”
岑聽南想了想,覺得這股說不清道不明應該是某種認真??、嚴肅的情緒。
隻是這樣的情緒同刻意作出一股風流勁兒來的鬱文柏,有些不搭,所??以顯得突兀。
她迎著他的目光,直問:“這等婦人事?鬱大人口中??輕飄飄一句婦人事,害了多??少性??命,平白毀了多??少女子一生?聽鬱大人的口吻竟好似再尋常不過??。”
岑聽南語中??帶了怒,對自己的生氣並不做掩飾。
那日顧硯時指著窗邊那遝山一樣高的卷宗說鬱文柏幫他看了一半。
既然??看過??一半,他應當也深刻地感??受過??那些寥寥數行卻字字泣血的載錄。
那裡頭是無??數女子含著血淚的痛,這痛藏在??黑暗裡藏在??地底下藏在??最幽深的記憶裡,甚至不敢被拿至太陽底下曬一曬。她們將??這傷這屈辱藏在??心??底,漚爛了捂餿了又在??無??數個無??人的夜裡獨自翻出咀嚼。
終此一生。
——又怎麼是一句婦人事便能輕易帶過??的。
岑聽南執著茶杯的手都在??顫。
鬱文柏終於漸漸收起笑意。
正襟危坐,肅穆半晌,緩緩朝她輕聲道了句:“抱歉。”
岑聽南卻搖頭。
“左相曾說你是個胸中??有溝壑的,也說這罪名條例的變革有你五成功勞。是我??要替天下女子謝一謝鬱大人纔是。”她吸著氣,平複情緒。
她信鬱文柏能當上大理寺卿,一定也懷揣過??某種澄澈的甚至是一腔孤勇的願景。
隻是如今,不知這願景還??剩幾分。
岑聽南希望能多??剩幾分。偌大廟堂之??上,該要有人陪顧硯時同行纔是,否則獨木總是難支。
鬱文柏從胸中??長久地舒出一口氣。
趁岑聽南不察,唇邊笑意卻深了點。
這些日子他賦閒在??家被聖上責令思過??,過??得的確乏味。聽說顧硯時又在??朝上大刀闊斧改了不少東西,連根拔起一些黑的汙的爛泥,惹了不少老東西不痛快。
他也不痛快。
老東西們為利,他為名。
什麼清正的,為民的事都被顧硯時一個人乾完了,他卻落了個擅用私刑、重刑、屈打成招的臭名聲,這算什麼?
鬱文柏心??裡透著點憋屈,又聽說顧硯時好幾日沒??回府,岑聽南更是直接搬回了將??軍府住。
閒散的腦子一激靈,嗅著點有趣的味道選擇跟過??來。
也不是沒??想過??顧硯時知曉了會如何,可鬱文柏猜他那性??子,大不了也就是使使手段讓他多??在??家呆些日子。
要是能換他氣一頓,也挺好。
不想卻先被小姑娘劈頭蓋臉訓一頓。
她就坐在??那兒,望過??來的目光錚錚,揚著脖子,背脊挺得也直,詰問他。
那模樣有趣極了。
他和顧硯時不一樣,他其實不是個多??關心??什麼百姓死活的,做官是為了名,行什麼事之??前最先思量的也是這事兒能不能為他添點樂子。婦女如何他不在??乎,也沒??覺得一句婦女事說得重了還??是輕了。
可裝一裝自己知錯了,哄她玩的這個過??程在??他這裡……實在??有意思。
比扮女裝,或是同顧硯時作對,好像都還??要有意思。
鬱文柏呷了口茶,通過??漂亮的茶湯去看岑聽南的臉。
秋日午後日頭高朗,光折在??她臉上,一寸寸描繪過??烏濃如雲的鬢發和一雙清澈堅定的眸子。
不施粉黛、不簪珠翠,卻美得晃人眼。
的確是神??清骨秀,獨得上天恩寵的一張臉。
還??有著這般心??懷天下的性??子。
……若不是個女子。
……若是年紀再長一些。
如今乏味而庸腐的廟堂上,定然??會更有趣些。
他的目光追著岑聽南黑白分明的眸子走,滿山枯黃的葉子落在??春水一樣的眼裡,有些唐突。
她是正升起的春景。
也不知究竟什麼樣的名山,才能盛得起這春景。
“走了。”岑聽南抿下一口熱茶,抬起眼,撞上他灼灼目光,輕聲說了句。
鬱文柏收回思緒,將??目光落在??碳爐上熱著的蟹:“若是真??不惱我??,就陪我??用點再走吧。”
“我??獨個在??家,可尋不來一個鬱二??妹陪我??吃蟹。”鬱文柏換上點可憐的神??色,衝她眨眨眼。
岑聽南被他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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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硯時終於忙完了朝事。
頎長身??影椅桌,如玉指節正揉著眉心??不語。
一連多??日的雨終於停了,北邊傳來攻城拔寨的大捷戰報,李璟湛喜不自勝,連道了三個好,開了私庫將??流水一樣的好東西賞去將??軍府。
這會兒,她大約已經收到了。
她會喜歡麼?還??是會嬌滴滴地說這些太重了,要戴得她脖子都疼?
想起她的反應,顧硯時抿著唇,眼裡浮出淺淡的笑意。
若是知道大將??軍獲勝,她會開心??得哼起曲兒來吧?
同嶽丈信上說的占城時間不大一樣,這場仗提前至少了兩個月,但將??在??外,形勢瞬息萬變,這點主意還??是能拿的。
又或者,大將??軍是擔憂信被人截去,走漏了風聲,特意為之??。
顧硯時手指有一搭沒??一搭閒散地敲在??桌上,思緒萬千。
不論如何,總算是能過??個愉快的中??秋。
連顧硯時的心??裡都泛起鬆快。
“還??不回府?”李璟湛見他神??色,又來催他。
顧硯時涼津津看了他一眼:“聖上要去後宮,自便就是。”
管他做什麼。
“哎。”李璟湛歎著氣坐到了台階上,“有什麼可去的。瑤光總不給我??好臉色,去了也是生氣。”
“永定宮呢。”顧硯時問。
李璟湛神??色古怪看他:“你也幫瑤光說話。”
顧硯時不置可否“嗯”了一聲:“又不是我??同瑤光逼你上彆的女人床。”
李璟湛歎氣,眼睛眯起來:“你不懂,西域女子的滋味……,盛乾朝的女子,到底還??是守舊了些。”
“不想懂。”顧硯時冷冰冰截斷他的話頭,“彆和我??說這些。”
李璟湛卻來了勁,拽著他不讓走。
“從前是為平衡朝局,不得不,但子言,有些快樂真??得嘗過??後才知曉。你說,孤身??為一朝天子,手上多??幾個玩物又怎麼了?”李璟湛不知想起什麼,眼神??黯了黯,呼吸一重,“可孤愛的,當做夫人來敬重的,唯有一個瑤光,你們怎麼就不懂呢?!”
“不懂。”顧硯時拂開他的手,“我??隻知,你若真??疼惜瑤光,不該做這麼多??傷她心??的事。”
李璟湛神??色悻悻,變換幾番,臉色豬血似的脹紅起來。
“你也彆光站著說話不腰疼。”
“孤就問你,如今你將??岑家那丫頭放心??尖尖上,是也不是?若你放心??尖尖上的人日日對你沒??個好臉色,你好受不好受?”
顧硯時沉默不語,臉色難看幾分。
李璟湛覷見了,帶著點得意繼續道:“難受了吧?那孤又問你,若此時你身??側,有一身??段曼妙,床術了得的通房溫柔小意迎合你,處處叫你快樂,你還??會想著岑家那丫頭麼?!”
“是個男人都知道如何選吧?”
“……何況孤也就幸了她幾回。”李璟湛說著,終究是沒??底氣,聲音弱了些,“要不是瑤光不理孤……一個月三十天,孤能三十天都陪著她的,你又不是不瞭解孤……”
顧硯時幾乎被他氣笑了。
“我??同你不一樣。”
“侍妾、通房,我??都不要。”
顧硯時帶著點譏誚看他:“誰說不好受就得去彆的女子那兒找好受了?”
岑聽南給他看臉色的時候還??少麼?他不也沒??找彆人?
說到底還??是個人選擇。
他沉著臉告了退,許多??年來頭一回有些不屑這位曾經的舊友,自己親手選下的君王。
也許當年他選的,其實是有孟瑤光在??身??側的李璟湛罷。
“不一樣?!你以為你能有多??不同,哈哈哈哈顧子言你彆太看得起你自己,咱們走著瞧!”李璟湛瘋狂而執拗的笑聲從殿裡出來,帶著歇斯底裡。
帝王氣度被他遠遠甩開。
顧硯時也將??這糊塗帝王拋在??了身??後。
天色明朗而高遠,顧硯時歎出胸中??鬱結,喚來平安。
“夫人此刻在??何處?”
什麼溫柔小意的女子,都比不過??岑聽南在??他跟前盈著淚倔著身??段跪下去那一瞬。
他此刻就想見到她,好臉色、壞臉色都無??所??謂,隻要她。
不給好臉色他就折磨她,折磨得她哭,折磨得她顫,折磨得她軟綿綿地喊他名字。
多??快樂一件事,哪裡要什麼彆人?
顧硯時正了正衣冠,眼裡有浮雲散去。
平安看得出自家主子的好心??情,可想到剛剛和順傳來的信……踟躇著,猶疑著,不敢答話。
顧硯時一雙眼定定看著他:“說。”
“……回爺的話,夫人同鬱大人一起,正在??香山上賞菊吃蟹呢。”平安聲音輕得像蚊子。
顧硯時眼底的黑暗一瞬間暴起。
有什麼東西像冬日湖麵上的爆冰,狠戾地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