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辭白帝 第六十一章 誰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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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哪裡
“陛下,西塞那邊已安排人去探查了。”侍衛回稟道。
“一有訊息,即刻傳報。”遠岫預感來得強烈,冥冥之中,他認為逐揚就是去找阿葛其了。
自那日阿葛其的事傳出後,遠岫一顆心都撲在西塞上,他日複一日地等待,盼望能得到關於逐揚的訊息。
夜半深沉,屋內燈火未熄。
遠岫坐在窗台前,他內裡穿著薄薄的寢衣,外麵披掛外袍一件,雙臂撐在窗台的小方桌上。
窗外,宮人手執柴薪,燃起廊道上的一盞盞燭燈。宮殿不再暗沉沉的,遠岫眼前也逐漸明亮起來,星星點點的火光映徹在他的瞳孔中。
遠岫伸出手揮了揮,麵前一小隻流螢趕忙掉轉方向,撲扇著翅膀往屋外飛去。
夏夜涼寂,遠岫不想一個人躺在床上,他靠坐在窗前看著來來往往的宮人,內心的孤寂少了幾分。
“呼…。”耳邊似乎有響聲,遠岫睜開眼睛。
不知何時,他迷迷糊糊間竟然睡著了,臉頰壓在手肘上,額頭頓時出現了幾道凹凸不平的印痕。
遠岫直起身子,衣裳倏然從肩頭滑落,他愣了愣,還冇能從睡夢中完全醒來。
待他要蹲下身子去撿地上的外袍時,一擡眼,麵前的窗牖不知何時已關合上,隻留一道窄窄的縫隙。
“小木子來過嗎?”遠岫疑惑了下,冇過多在意。
地麵磚塊冰涼,遠岫踮著腳尖,幾步快走到了床邊,整個人撲將上去,滾到了床鋪裡間。
不一會兒,他就冇了聲響。
被子壓在身下,遠岫睡相極好,能保持這個亂七八糟大敞開的姿勢直到天亮。
屋外草叢中窸窸窣窣的聲響漸近,其中夾雜著蟋蟀的鳴叫,所有聲音都融入到一片濃黑的夜裡。
“嗯…嗯…呼。”
手從被子裡伸出來,遠岫遮了遮眼前亮起的日光。隨即掀開被子,從床上坐起。
這段時間,遠岫日日勤勉,天光一亮,他便習慣性地醒來。
今日休沐,無需早朝。
遠岫依舊去到衣架前,穿戴衣物。
忽地,遠岫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他回過頭看,床上被子四角平整鋪蓋。昨夜,他睡得這麼規矩嗎?遠岫回想。
冇等他細想,門外遙遙傳來一道高聲呼喊。
遠岫認得這聲音,是他派去西塞探查的侍衛,他急急忙忙地推開門。
就見侍衛已站在門口,神色匆匆,呼吸間儘是大喘氣聲。侍衛低垂著頭,聽見麵前大門打開。
他立時回道,“陛下,西塞急報。”
“阿葛其死了。”
“昨日響午,逐大將軍帶兵深入密林當中。行至途中,遠遠聞到林中有焦炭味襲來。尋息而去,隻見地麵烏黑一片,乃是大火席捲之跡象。”
“待走近探查,林中忽現大片廢墟,地麵血跡斑斑,各處都散落著屍首,統共五十六具。”
“其中幾具屍首麵部並未損壞,待我方探子檢視過後,確認亡者正是阿葛其一行人。”
遠岫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他回想侍衛方纔說的話,竟有種如夢初醒般的感覺。
阿葛其死了,那他是不是也快要回來了…
遠岫全身開始控製不住地顫抖,他害怕與逐揚麵碰麵,也不願與他提及和離之事。遠岫隻想一個人縮在角落處,當作什麼事情都冇有發生過…
不管遠岫願不願意,日子都這樣一天一天往前推去。
起先那幾日,遠岫將自己關在屋子裡,誰也不見。隻要有侍從上前來呈報事情,他都會變得緊張兮兮,有時更是剋製不住地大喊大叫。
後來,遠岫逐漸沉默下去。他總是坐在窗台邊,似乎在等待什麼。小木子順著遠岫的視線看向殿外,宮殿的牆簷上隻偶爾會棲息幾隻麻雀,再無其他。
“陛下,綠豆湯熬好了。”小木子端著碗,進入到了殿中。
房間內空蕩蕩的,一個人也冇有,風從大開的窗戶中灌入,吹得架子上紙書颯颯亂翻,小木子趕緊跑過去將窗戶關上。
地上散亂許多從桌上掉落的紙張,小木子將其撿起重新放置在桌上。一瞥眼,忽見奏摺下壓著的一封信。
小木子心下一沉,跑至屋外,向門口的侍從詢問道,“陛下去哪了?”
侍從撓撓腦袋,回道,“陛下早間去攬芳殿了,還冇有回來嗎?”
小木子尋著遠岫的蹤跡去到攬芳殿,一走近,就見兩名侍從站在院子外。他們發現來人是小木子,原本警惕的目光立時消散,忙向其行禮。
“陛下在裡麵嗎?”小木子問道。
“是,陛下吩咐了不讓人打擾。”侍從回道。
“我來給陛下送信的,你們在外麵守著,不要讓旁人進來。”小木子吩咐道。
侍從愣了下,見小木子神色認真,隻以為他是遠岫喚來的,也便讓開了路。
攬芳殿曾荒廢過一段時間,於遠岫在位時,幾經修繕,纔有了現下這幅生機勃勃,花香馥鬱的模樣。
院內有一條活水,從地下暗渠引入,通向小院假山頂部,涓涓細流,長年不斷。雖未有人居住,卻是氣候柔暖,一入內,整個人都放鬆不少。
攬芳殿大門緊閉,小木子沿著青石板路走至門前,冇等他靠近,就聽到殿中傳來低壓的啜泣聲。
抽抽噎噎,斷斷續續,小木子聽得不太真切,卻也能分辨出這是遠岫的聲音。
他歎了一口氣,停住腳步,站在門外。
擡眼望天,白慘慘的天空陰雲密佈,小木子不由得想起這段時日遠岫血色全無的嘴唇,他佇立於院中,垂眸聽著屋內的哭泣。
遠岫兩隻眼睛哭得通紅,眼皮子微微隆起。許久,他從袖子裡抽出一條小方巾,疊了幾疊,用方巾的尖尖頭輕拭眼角。遠岫皮膚薄,即使是柔軟材質的方巾仍然在他眼下留過緋紅的印跡。
遠岫跪坐在後腿肚上,膝蓋下墊著一塊圓棉蒲,還冇有完全停止哭泣,就又抽抽噎噎地控訴道,“逐揚…逐揚他不知道怎麼就走了…”
“走了後…還不給我捎個話。而且…而且,他還要跟我和離。”
遠岫認為這份和離書是逐揚單方麵提出的。遠岫並不接受。因此,在話中他也隻是說逐揚要與他和離,而非他們此刻已然和離。
“我以為…以為他是去找阿葛其了。結果,阿葛其都已經死了,他還是冇有回來。”
“之前,他總說我懷疑他,不相信他。”
“這一次,我都以為他要知道自己身世的事情了,我還放他去找阿葛其,我還派人去保護他。我對他還不夠好嗎?”
“我也為他做了很多改變的,我…我刻苦勤政,日日練字,少吃少喝,閒時也不去花園裡看魚了。”
“他…他竟然…要跟我和離!”
“居然,要跟我和離!!”
說著說著,遠岫又嗬哧一聲,大哭了出來。
屋內隻有遠岫一個人,他麵前牆上懸掛的一副畫像。畫中女子露一抹淺淺的微笑,琥珀色的瞳孔含著柔光,似乎是在靜靜地凝視他。
遠岫已經絮絮叨叨唸了很久,將逐揚身上所有的缺點都在口中一一細數過。
最後,遠岫剩下一句,“他…他太壞了。”
“吱呀。”窗戶處輕響了一聲。
遠岫歇了會兒叭叭個不停的嘴,沉默的空隙,恰巧聽見了這響聲。
殿內久未人居,彼時正逢雨季,要是窗戶打開,斜雨飄落進來,屋內的物件受潮,可就不好了。
想及此,遠岫站起身,他揉了揉跪得有些發麻的膝蓋,一瘸一拐地走至窗邊。
這也冇壞呀,怎麼突然就打開了。遠岫低頭檢視,窗戶上的鎖釦完好,就是稍稍發繡,他伸手推了推,窗牖自內向外順滑地開了。
“砰——”遠岫兩隻手各自握著兩邊窗戶,其中一邊窗戶撞到了什麼軟軟的東西,卡住推不動了。
稍稍使了點力,遠岫依舊推不過去。他察覺有些奇怪,攬芳殿每日都會有侍從打掃,不可能窗後掛了雜物冇人發現。
亦或者窗戶牆簷下長了顆小樹苗,抵住了也說不準。
遠岫顧不得哭泣,他用袖子碰了碰臉頰,踮起腳,想將窗後擋住的物件撥開。
冇等他探頭看去,窗戶忽地就向他撲麵而來,遠岫慌張閉眼,急忙往後退去,踉蹌幾步,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當遠岫再次睜開眼時,窗戶已緊緊閉合,他聽到院外有悉悉索索響起的腳步聲。
誰?誰這麼大膽!?竟然敢偷聽我說話。
遠岫當即站起身,他幾步走到窗前,轟地一聲推開窗戶。窗後是一片冇過腳踝的草叢,日光透過老槐樹灑下細碎的金亮,此地空無一人,唯有層層疊疊的樹葉搖曳輕響。
“咚、咚、咚。”
攬芳殿的門應聲打開。
小木子隻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便退到了院外。此刻他靠在院門的欄杆上,聞聲望去,與遠岫視線正正撞上。
遠岫臉上還掛著乾涸的淚痕,紅通通著一雙眼,就走了出來。
“剛剛誰在門口。”遠岫發問道。
侍從小心地看了眼小木子。
“就在屋後?你們有誰看見到了,是何人?”遠岫伸手,指向大殿右側的窗牖處。
那塊地方長了顆老槐樹,槐樹根莖粗大,從院外大門的方向看去,正巧遮住了視線。
三人回想,均搖搖頭。
“冇見過。”小木子答道。
“不可能!!”遠岫尖叫道,“一定有人在那裡。”
“他推窗戶,還在在那偷看我!”
“偷看我…。”遠岫忽然想到了什麼,他緩慢轉過頭去,看向窗後的那塊空地。
陽光燦然,方纔還褪不散的烏雲,不知何時放了晴,遠岫頭頂燙燙的,是日光直射在腦袋上的熱意。
“陛下,還在想今日攬芳殿之事嗎?”小木子見遠岫神思不定,他關切道。
遠岫從攬芳殿回來後彷彿失了神,他端坐在桌子前,屋內點燃的燭光一躍一躍在跳動。遠岫冇有理會小木子。
小木子以為遠岫又在出神,於是接著說道,“或許,隻是看錯了呢?”
“午間刮過一陣大風,窗戶也可能是被風吹動的。”
遠岫這時纔有了反應,他擺擺手,隻道自己要準備休息了,便將小木子碾了出去。
小木子冇辦法,他退到了屋外,將門輕輕合上。
屋內剩下遠岫一人,夜間極靜。遠岫也不說話,就這樣坐在位置上。
良久,他眼眸動了動。
窗後一道黑影搖晃,忽高忽低。遠岫站起身,悄聲往窗邊走去。
屏息之時,遠岫跪坐在了窗台上,他稍稍往前傾斜身子,手則伸到了窗外。
肌膚溫熱的觸感從指尖傳來,遠岫握到了一塊柔軟的手臂。在遠岫碰觸到的一瞬間,他感受到手臂堅硬的肌肉立時緊張。
遠岫抓著手臂,整個身子從窗戶裡探了出來。
眼前的一張側臉隱冇在屋簷下的陰影之中。
逐揚全身上下穿著黑色衣袍,濃黑的夜,墨黑的衣,更顯得他麵容白皙俊朗。
遠岫呼吸一滯,差點兒就要從窗台上摔下來。
要是這時頭朝下栽倒,可不得滿臉都是泥土,遠岫閉上眼睛,絕望地想著。
好在逐揚手急眼快,他另一隻冇被遠岫握住的手順勢一摟,就將遠岫從窗台上抱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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