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天貺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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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貺節
盛夏六月,天貺節至。
整個京城像一塊被投入沸水的蜜蠟,在烈日的炙烤下蒸騰起喧囂。
朱門繡戶皆懸綵綢,長街兩側鋪滿猩紅氈毯,自薛府那兩扇曾吞噬過沈昭卑微身影的沉重朱門,一路蜿蜒至裴府森嚴的黑漆大門,十裡紅妝迤邐鋪展,華蓋如雲,遮蔽了天光。
禦賜的金絲楠木花轎綴滿南海明珠,轎頂純金打造的鸞鳳銜珠展翅欲飛,在正午驕陽下潑灑出令人眩暈的碎金,刺得人眼睛生疼。玄甲衛在前開道,鐵甲冷硬,反射著寒光,唯腕間繫著的那一抹刺目的紅綢,勉強為這肅殺染上幾分違和的喜慶。
沈昭端坐於這移動的黃金囚籠之中。鳳冠霞帔重若千鈞,金絲銀線繡成的繁複花紋勒緊了她的脖頸,紅紗覆麵,隔開了外界的喧囂,也隔開了她眼底的冰封。震天的鑼鼓、嗩呐的嘶鳴、百姓的喧嚷議論,刺耳不堪。掌心一片滑膩的冷汗,指尖在寬大的喜袖下,一遍遍摩挲著那根藏在袖袋深處的銀針。
“吉時到——!”
禮官尖利的高唱穿透嘈雜,轎簾被掀開。刺目的白光湧入,短暫地剝奪了視覺。隨即,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伸至眼前。她端坐不動,彷彿一尊精心妝點的玉像。
那隻手便懸在半空,既不催促,也不收回,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耐心和不容置疑的威壓,如同鐵鉗懸於頭頂,靜待獵物自投羅網。
終於,她緩緩擡手,指尖虛虛地如同觸碰毒蛇般搭上。肌膚相觸的瞬間,一股寒意直透骨髓。
裴珩的手,如他這個人一般,冷硬而穩,不容置喙地收緊,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她纖細的指骨。
隔著朦朧的紅紗,她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卻能清晰地感受到一道居高臨下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一寸寸刮過她被華服包裹的肌膚,帶著審視,帶著玩味。
“一拜天地——!”
她被那鐵鉗般的手牽引著,麻木地屈膝,額頭重重抵上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麵。
紅紗垂落,遮蔽了視線,唯有眼角的餘光瞥見近在咫尺的景象:裴珩的衣襬紋絲不動,而他玄色官靴的靴尖上,赫然沾著一點未化的晶瑩的“雪”。
盛夏酷暑,烈陽當空,何來冰雪?
是冰。
大理寺詔獄深處,終年寒冰不化,怨氣凝結成霜。那一點刺目的白,瞬間將她的記憶拉回刑部街的泥濘。冰冷的靴底,碾過指骨的劇痛,紙屑飄落……徹骨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她,比詔獄的堅冰更冷。
“二拜高堂——!”
皇帝端坐於上首,龍袍上金線繡成的五爪金龍在殿內輝煌的燈火下張牙舞爪,刺得人雙目生疼。他含笑望著階下這對新人,笑意卻未達眼底,彷彿在欣賞一局精妙的棋。
沈昭垂眸,順從地拜下,耳邊卻恍惚響起兄長薛霽在薛府書房裡,壓得極低的充滿憂慮的叮囑:“嘉寧,陛下賜婚,是天大的恩典,亦是無聲的警告……裴珩此人,是陛下手中最利、也最無情的一把刀,懸於頸側,你……須時刻謹記。”
刀?紅紗下的唇角無聲地勾起。若裴珩是那把飲血的刀,那麼她沈昭,便是持刀人掌心一根深埋的刺。
“夫妻對拜——!”
她被那不容抗拒的手牽引著轉身。恰在此時,一陣穿堂風自殿外呼嘯捲入,帶著夏日的燥熱,猛地掀起了她麵前的紅蓋頭一角。
猝不及防地,她撞進了一雙眼睛裡。
深邃如極北永不融化的寒潭,此刻卻清晰地倒映著她一身灼目的嫁衣,紅得刺眼,紅得像血。
那一瞬間的凝視,短暫卻驚心動魄,她竟從眼底,窺見了一絲極淡卻真實存在的波動,是嘲弄她飛蛾撲火的愚蠢?是探究她強作鎮定的偽裝?
那眼神,竟像極了她五歲那年,母親用單薄身軀死死護住她,血染透了羅裙,氣息微弱時,那個掀開車簾的劫匪頭子俯視她們的眼神。冰冷,漠然,帶著一種純粹殘忍的興味盎然。
“禮成!送入洞房——!”
震耳欲聾的喜樂聲、百官的賀喜聲、宮人的唱和聲驟然拔高,彙成一片巨大的聲浪,瞬間蓋過了她驟然變得急促、幾乎要衝破胸腔的呼吸。就在這鼎沸的人聲裡,裴珩忽然傾身靠了過來。清冽的氣息瞬間將她包圍。他的薄唇幾乎貼上她覆著紅紗的耳廓,聲音壓得極低,隻有她能聽見。
“夫人……”他頓了頓,氣息拂過她的耳垂,激起一陣寒栗,“抖什麼?”
那聲音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她的神經,帶來一陣寒意。
“可是想起……”他刻意放緩了語速,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她緊繃的心絃上,“刑部街的舊事了?”
紅紗之下,沈昭猛地咬住舌尖。尖銳的刺痛伴隨著濃鬱的血腥氣瞬間在口腔中瀰漫開來,才強行壓下了翻湧的氣血和幾乎失控的顫抖。她緩緩擡起眼眸,隔著那層朦朧如血霧的紅紗,迎上他近在咫尺的、深不可測的目光。唇角用力向上彎起,綻開一個嫣然笑容。
“大人多慮了。”
她的聲音帶著新嫁娘應有的嬌柔,“妾身隻是……”
她微微停頓,目光隔著紅紗,彷彿要穿透那層寒冰。
“……歡喜得很。”
裴珩的瞳孔微微一縮。他不再言語,隻是那握著她的手,力道又加重了一分。
喜燭高燒,火光跳躍,將滿室“龍鳳呈祥”的錦繡映照得一片金紅,暖意融融,卻驅不散這對新人之間瀰漫的無形寒冰。
殿外,禮樂喧囂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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