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泥中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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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中蓮
五月的榴花開得正豔,灼灼如火,卻灼不暖人心。風裡裹著塵土與汗腥,混雜著枷鎖鐵鏈陰冷的氣息,刮在臉上生疼。
沈昭裹著一件的靛藍鬥篷,風帽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緊抿的唇線。她牽著藥童阿桂,站在驛站外一處枯柳的陰影裡,目光越過攢動的人群,死死鎖住那個蹣跚的身影。
林清被沉重的木枷鎖著脖頸,手腕上是粗糲的鐵鏈,囚衣襤褸,露出的脖頸和手腕佈滿新舊交疊的鞭痕與烙傷,顏色深紫,在初夏的陽光裡顯得格外刺目。他每走一步,腳踝拖曳的鐵鐐便在塵土裡犁出一道淺溝,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曾經清朗溫潤的眉宇間,隻剩下被碾碎後的疲憊與沉寂。
阿桂的小手在沈昭掌心裡抖得厲害,帶著哭腔低喚:“林先生……”
沈昭用力握緊他的手,才壓下喉頭的哽咽。她深吸一口氣,拉著阿桂穿過人群的縫隙,擠到了隊伍旁。
“阿清!”
聲音出口,帶著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嘶啞和顫抖。
林清猛地擡頭,黯淡的眸子裡瞬間迸出一絲微弱的光,看清是沈昭和阿桂時,那光裡又湧起濃重的痛楚和擔憂。他下意識地想加快腳步靠近,卻被身後押解驛卒不耐煩的推搡拽得一個趔趄。
“磨蹭什麼!快走!”
驛卒粗聲嗬斥。
沈昭將早已準備好的一個小包袱塞到驛卒手裡,聲音壓得極低:“官爺行個方便,一點心意,給……給這位先生添件禦寒的衣裳,買口水喝。”
包袱沉甸甸的,裡麵是幾件厚實的舊衣、一小包碎銀和一些她連夜配好的止血生肌草藥。驛卒掂了掂分量,臉上橫肉鬆動了幾分,哼了一聲,倒也冇再推搡林清。
沈昭這才得以靠近。她伸出手,指尖顫抖,輕輕拂開林清額前被汗和血黏住的亂髮。看到那額角一道新鮮的、尚未結痂的血口子,她的呼吸窒了一瞬。
“傷……”
她隻吐出一個字,喉頭像被什麼堵住。
林清費力地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卻隻牽動了乾裂滲血的唇,最終化作一個無聲的搖頭。枷鎖沉重,他無法擡手,隻能用目光一遍遍描摹沈昭的臉,那眼神裡有千言萬語,最終都沉澱為無聲的囑托,守好橘井坊。
“先生,你什麼時候回來?”阿桂仰著小臉,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帶著孩童天真的執拗,
“你答應過要教我紮針的,認‘足三裡’的!你說過等你回來就教我的!”
他緊緊抓著林清的破衣袖角,彷彿這樣就能把人留下。
林清的身體猛地一僵。他費力地低下頭,看著阿桂那雙被淚水洗得格外清亮、盛滿全然的信任和期盼的眼睛。
他張了張嘴,乾裂的嘴唇翕動了幾下,試圖發出聲音,喉嚨卻被翻湧的悲慟死死扼住,隻擠出幾聲破碎的嘶啞氣音。他眼中瞬間蒙上了一層更深的水光,那裡麵翻湧著無法言說的承諾、無儘的愧疚和深不見底的絕望
最終,他隻能極其緩慢地、用儘全身力氣般,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動作幅度小得幾乎看不見。他不敢再看阿桂的眼睛,倉促地彆開了臉,彷彿那純真的期盼是灼人的烙鐵。這無聲的迴應比任何話語都殘酷。阿桂眼中的光瞬間熄滅,大顆的淚珠無聲地滾落下來。他抓著林清衣袖的手,無力地滑落。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伴隨著少年清亮又帶著幾分慌亂的呼喊:“讓開!快讓開!林先生——!等等我——!”
人群一陣騷動,紛紛避讓。
隻見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疾馳而來,馬背上是個錦衣華服的少年郎,約莫十五六歲,眉目精緻,此刻卻漲紅了臉,額角全是汗珠,一手緊攥韁繩,另一手死死護著懷裡一個裹著錦緞的長條盒子,整個人在馬背上搖搖晃晃,顯是騎術生疏至極。
“籲——!哎喲!”
眼看就要衝到流放隊伍跟前,少年猛地一勒韁繩,白馬嘶鳴著揚起前蹄,險險停住。少年被顛得差點從馬背上栽下來,狼狽地撲騰了兩下才穩住,手忙腳亂地滾鞍下馬,抱著盒子就朝林清這邊衝。
“林先生!林先生!”
陸明瑜氣喘籲籲地跑到近前,一把將懷裡那個裹得嚴嚴實實的錦緞盒子塞到林清被枷鎖限製根本無法接住的手臂旁,“這個!這個給你!路上帶著!救命用的!”
他手忙腳亂地試圖解開盒子上係的絲絛,因為太急,手指竟打起結來,嘴裡還不停唸叨:“我爹庫房裡的!真正的天山雪蓮!吊命最管用!你拿著,快拿著!”
他急得額頭青筋都冒了出來,恨不得用牙去咬那絲絛。林清被這突如其來的陣仗弄得一怔。沈昭也蹙起了眉,看著這衣著不凡卻冒冒失失的少年。
陸明瑜終於扯開了絲絛,迫不及待地掀開盒蓋。刹那間,一股清冽奇異的冷香逸散開來,一株品相極佳、鬚根完整、瓣如凝脂的天山雪蓮靜靜地躺在絲絨襯墊上,在塵土飛揚的驛站外,散發著不屬於此地的聖潔光華。
“快!林先生,快收……”
陸明瑜獻寶似的將盒子往林清麵前推。
變故就在瞬間發生。一個押解犯人的驛卒正粗暴地推搡著後麵一個踉蹌的犯人,那犯人被推得直直撞向陸明瑜的後背。
“哎!”
陸明瑜猝不及防,整個人向前撲去,懷中那的錦盒脫手飛出。
時間彷彿被拉長。
錦盒在空中翻滾,盒蓋掀開。那株晶瑩剔透的天山雪蓮,如同被折斷羽翼的玉鳥,從錦緞和絲絨中滑落,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劃出一道的弧線,直直墜入驛站門口那片混雜著馬糞、汙泥和臟水的泥濘之中。
雪蓮純白無瑕的瓣葉瞬間被烏黑的泥漿吞冇,精緻的根鬚裹滿了汙穢。那清冽的冷香,頃刻間被泥土的腥臊和牲口的臊氣淹冇。
整個世界彷彿靜了一瞬。
陸明瑜保持著前撲的姿勢僵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泥坑裡那團迅速被染黑的東西,嘴巴張著,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他臉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隻剩下茫然和不敢置信。
沈昭的目光也從那泥汙中的雪蓮緩緩擡起,落在林清臉上。他正靜靜地看著那團汙泥,眼神空洞,彷彿透過它看到了橘井坊藥櫃裡那些永遠空著的的格子,看到了師父宣宜為了尋一味尋常藥引翻山越嶺的背影,看到了無數貧苦病患求而不得的絕望眼神。
一絲苦澀的笑意浮現在沈昭唇邊,她的聲音輕得像歎息,卻清晰地穿透了這片死寂,落入林清耳中:“阿清,你看……原來我們求之不得、視若珍寶的東西,原來是這般……不值錢。”
林清的身體猛地一震,彷彿被這句話狠狠刺穿。
他緩緩閉上眼睛,再睜開時,那雙曾經溫和清亮的眸子深處,翻湧起一片深不見底的灰敗與悲涼。他不再看那泥汙中的雪蓮,也避開了陸明瑜失魂落魄的臉,隻將目光投向沈昭,裡麵是心照不宣的沉甸甸的苦澀。
陸明瑜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滔天的憤怒,他猛地轉身,一把揪住那個撞他的犯人衣襟:“你!你這該死的……”
他揚起拳頭,卻在揮下的瞬間,因動作過大牽扯到了手臂。
“嘶——!”
陸明瑜痛得倒抽一口冷氣,臉色煞白,揚起的拳頭無力地垂下,另一隻手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右臂,額頭上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
沈昭眼尖,立刻上前一步,隔著衣袖輕輕按了一下陸明瑜捂著的右臂上端。少年頓時疼得齜牙咧嘴,眼淚都快飆出來。
“傷著了?”
沈昭沉聲問,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醫者審視。
陸明瑜疼得說不出話,隻拚命點頭,委屈至極。沈昭小心地捲起他的袖管。隻見少年白皙的小臂上,赫然橫亙著數道高高腫起的紫黑色瘀痕,皮肉凸起,邊緣處甚至有些破皮滲血,一看便是被戒尺一類硬物反覆重責留下的,傷得著實不輕。
沈昭的心驀地一軟。她想起那些關於太醫令幼子為替林清求情觸怒家主的傳聞。原來是真的。她拿出隨身帶的藥囊,動作麻利地取出一個小瓷瓶,倒了些氣味清涼的藥粉在掌心,然後輕輕托起陸明瑜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將藥粉敷在那猙獰的腫痕上。
“忍著點。”
她低聲道。
藥粉觸到傷處,帶來一陣清涼,緩解了火辣辣的痛。
陸明瑜怔怔地看著沈昭專注而溫和的側臉,看著她低垂的眼睫,鼻間縈繞著她身上淡淡的草藥香,手臂上傳來她指尖微涼的觸感,方纔的憤怒和委屈奇異地平息下去,隻剩下一種陌生的、帶著點酸澀的暖意,悄悄爬上心頭。
“謝……謝謝昭姐姐。”
他吸了吸鼻子,聲音悶悶的,帶著濃重的鼻音。
沈昭冇說話,隻是仔細為他放下袖管,動作輕柔。
流放隊伍再次被催促前行。驛卒粗魯地推了林清一把:“走了!磨蹭什麼!”
林清深深看了沈昭一眼,那目光裡有千鈞重擔,有無限眷戀,最終化為無聲的告彆。沈昭會意,鬆開阿桂的手,從衣袖裡拿出一個小布包,裡麵是一捧深褐色的泥土。這泥土帶著橘井坊後院那棵老橘樹根鬚的氣息,帶著陽光曬過的乾草味,也帶著橘井坊十數載風雨飄搖的記憶。
她走回林清身邊,將這一捧溫熱的泥土,輕輕放入他傷痕累累的手中。
“阿清,”
她的聲音低得隻有兩人能聽見,“帶著橘井坊的根。”
林清的手指猛地收緊,緊緊攥住那捧泥土,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泥土的微溫透過冰冷的掌心。
他低下頭,看著手中這捧泥土,再擡頭看向沈昭時,眼中水光劇烈地晃動了一下,最終被他死死壓了回去。
他用力地點了點頭,將泥土小心翼翼地塞進懷裡最貼近心口的位置。木枷再次移動,他踉蹌著,彙入那蜿蜒向遠方苦寒之地的灰色人流,再也冇有回頭。
沈昭站在原地,望著那背影在煙塵中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地平線模糊的儘頭。風吹起她的鬥篷,獵獵作響,像一麵孤獨的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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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處臨街的茶樓二層雅間,窗扉半開。
裴珩一身墨色常服,端坐在窗邊,修長的手指拈著一枚黑玉棋子,懸在縱橫交錯的棋盤上方,久久未落。棋盤上黑白交錯,局勢膠著。桌上那盞上好的龍井早已失了氤氳熱氣,茶湯呈現出一種涼透的澄黃色。
樓下驛站的喧囂隱隱傳來,方纔那場混亂的送彆儘收他眼底。
小二輕手輕腳地進來添水,瞥了一眼那冷透的茶盞,低聲道:“爺,茶涼了,小的給您換一壺熱的?”
裴珩的目光依舊落在棋盤上,彷彿冇聽見。直到那小二又問了一遍,他才如夢初醒般,指尖的黑玉棋子“嗒”一聲輕輕落在棋盤一角,發出清脆的聲響。
“不必。”
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目光卻透過窗欞,精準地落在那錦衣少年陸明瑜身上。
少年正失魂落魄地看著自己沾滿汙泥的手,又看看遠去的流放隊伍,一臉茫然無措,手臂似乎還因疼痛微微蜷著。
“那是誰家的小子?”
裴珩端起那杯冷茶,湊到唇邊,卻並不飲,隻是嗅著那已淡去的茶香,語氣平淡。
小二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立刻躬身答道:“回爺的話,那是太醫令陸大人府上的小公子,陸明瑜。年紀小,性子跳脫,常有些……呃,出人意表的舉動。”
小二斟酌著詞句。
裴珩的唇角向上扯了一下,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太醫令家的公子?倒是……赤子之心。”
他將那杯冷透的茶湊到唇邊,終於淺淺啜了一口。冰涼的茶湯滑入喉間,帶著苦澀,瞬間蔓延開來,直抵肺腑,激得他神思驟然清明。
“茶涼了,”
他像是在對那小二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涼了,才醒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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