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除夕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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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雪
除夕的雪,細細碎碎,落在江浦鎮黑瓦白牆的屋頂上,積了薄薄一層,映著家家戶戶透出的暖黃燈火。白日裡街巷的喧囂早已褪去,隻餘下零星爆竹聲和孩童的嬉鬨隱約傳來。
林記食鋪後院的小廚房裡,熱氣蒸騰,暖意融融。張小滿踮著腳,小心翼翼地將一張紅紙剪的“福”字貼在小窗上,宋平安在一旁扶著凳子。窗花是沈昭描的樣子,張小滿搶著剪的,雖有些歪斜,卻也透著股樸拙的喜氣。
阿桂蹲在灶膛前添柴,看著鍋裡煮餃子的水咕嘟咕嘟翻滾,肉香混合著薺菜的清新氣息瀰漫開來。宋奶奶裹著厚實的舊棉襖,坐在灶旁的小凳上,手裡縫補著平安磨破的袖口,渾濁的眼睛裡映著跳躍的灶火,滿是安寧。
“好了!”張小滿跳下凳子,拍拍手,欣賞著自己的傑作,又轉頭催促道,“阿歸,餃子好了冇?平安,爆竹拿來了冇?咱們得趕在子時前放響它,去去晦氣,迎新年好運!”
“好了好了!”阿桂用漏勺撈出飽滿圓潤的白胖餃子,小心地盛在粗瓷大碗裡。
宋平安趕緊從門後拿出買來的一掛小紅鞭炮,靦腆地笑著:“在這兒呢,落姐。”
沈昭端著一盤剛切好的鹵味拚盤從灶房走出來,看著眼前這小小院落裡圍聚的幾人,張小滿咋咋呼呼,阿桂穩重可靠,宋平安眼神明亮,宋奶奶滿臉慈和。
桌上,是她帶著平安和張小滿忙活了一下午的成果,紅燒肉油亮誘人,清蒸魚鮮香撲鼻,還有幾樣時蔬小炒,一盆熱氣騰騰的雞湯在爐子上煨著。宋奶奶帶來的年糕也蒸得軟糯香甜。眾人圍坐,雖非血親,卻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暖意流淌。
這一個月來,新帝登基改元的驚濤駭浪,似乎並未真正波及到這偏遠的江浦鎮碼頭。至少表麵上,風平浪靜。劉掌櫃那場風波後,再無異動。官府並無大肆搜捕可疑女子的跡象,那驚悚的“昭德”年號,似乎也隻是遙遠京城天際的一聲悶雷,並未在江浦鎮掀起腥風血雨。
日子,便在這提心吊膽的警惕和一日三餐的煙火中,如流水般滑過。沈昭心中那根緊繃的弦,在日複一日的相對安寧裡,終究是鬆懈了一絲絲。此刻,看著眼前這熱氣騰騰、圍爐團聚的景象,一種久違的安定感,悄然浸潤了她的心田。
或許……真的能這樣下去?守著這小鋪子,看著小滿長大,看著平安懂事,阿桂娶妻生子,宋奶奶安享晚年?那些冰冷的過往,那高坐九重天的人,真的會如同過眼雲煙?一絲微弱的對未來的期盼,如同雪夜裡的燭火,在她心底輕輕搖曳起來。
“開飯嘍!”張小滿一聲歡呼,率先坐下。阿桂搬來凳子,大家圍桌而坐。宋奶奶被讓在上首,她顫巍巍地拿起筷子,先夾了一個餃子放到沈昭碗裡,聲音帶著感激:“林東家……辛苦你了。老婆子和平安,托你的福,纔有這熱乎的年夜飯吃。”宋平安也忙給沈昭和張小滿夾菜。
“奶奶快彆這麼說,都是一家人。”沈昭握住老人枯槁的手,溫聲道,心裡卻微微發酸。
窗外傳來零星的爆竹聲,越來越密。子時將近。張小滿第一個跳起來:“放爆竹!放爆竹去!”她拉著宋平安,阿桂拿著火絨,三人一起跑到院中積雪的空地上。
沈昭扶著宋奶奶站在屋簷下。隻見張小滿麻利地將小紅鞭炮掛在一根晾衣竿上,阿桂點燃引線。
清脆的爆響驟然在小院炸開,紅色的碎紙屑混合著細雪紛飛四濺,映著門簷下昏黃的燈籠光,短暫地驅散了夜的沉寂與寒冷。張小滿捂著耳朵又跳又笑,宋平安也露出了少有的開懷笑容。
爆竹聲停息,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硝煙味。沈昭擡頭望向深沉的夜空,細雪無聲飄落,沾濕了她的睫毛。她閉上眼,在心中默默祈願,願這艱難得來的微小火光,永不熄滅,願這風雪中的方寸之地,得保長久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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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衍王朝的第一個除夕,宮宴極儘煊赫。
麟德殿內暖如春晝,鎏金蟠龍燭台燃儘明燭,笙歌繞梁,舞袖翩躚。朱紫公卿、勳貴宗親攜眷列席,觥籌交錯,笑語喧闐,一派盛世新朝的氣象。
禦座之上,新帝裴珩玄衣裳,麵容隱在十二旒玉珠之後,看不真切神情。他執杯應酬,目光偶爾掠過殿中,蕭肅行如今已經是兵部尚書,身側坐著溫婉的慧娘,正細心照料著好奇張望的英兒。裴琰與幾位年輕武將暢飲,笑聲爽朗,一如往昔。
人人成雙作對,或至少家有眷屬在旁。
唯他身側,那座鳳位空空蕩蕩,映照著殿內的繁華,刺目得很。
一股莫名的煩躁與空寂感攫住了他。這萬人之上的尊榮,此刻嘗來,竟有幾分澀意。
他曾以為掌控一切便是圓滿,如今坐擁天下,卻發覺心底某一處始終漏著風,填不滿,捂不熱。那個唯一敢反抗他、最終從他掌心逃脫的女人,彷彿帶走了這宮闕裡最後一絲活氣。
他忽然想起兩年前的守歲夜,她語氣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說著“安穩”,說著“子嗣”,說著對尋常未來的憧憬,全是精心編織的謊言!
喉間酒氣翻湧,竟帶出一絲苦味。
他驀地起身,冕旒輕響,打斷了殿中的歌舞昇平。
“眾卿儘歡。”聲音透過旒珠傳出,沉靜威儀,聽不出半分異樣,“朕有些乏,暫歇片刻。”
丟下這句話,他不顧身後瞬間寂靜下來的大殿和無數道驚疑探究的目光,拂袖轉身,從側殿步出,將滿堂喧囂隔絕於身後。
殿外風雪正緊,凜冽寒氣撲麵而來,瞬間吹散了殿內熏染的暖香酒意。他屏退意欲跟隨的內侍,獨自一人踏著積雪,走向近處的暖閣。
暖閣內並未點燈,唯有窗外雪光映照,一片清冷朦朧。他憑窗而立,望著窗外瓊樓玉宇,雪落無聲。
“可有訊息?”他並未回頭,聲音冷沉。
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悄無聲息地跪在他身後陰影處。
“稟陛下,各地暗哨未曾鬆懈,尤重醫藥行當及南來北往之人。然……至今未有確鑿線索。”親衛的聲音繃得極緊,“如陛下所料,自海捕文書撤下後,各方皆鬆懈,但目標……極其謹慎,未曾顯露醫術,亦無符合右手特征的男女行跡。”
裴珩沉默著,指間那枚墨玉扳指被撚得冰涼。
果然。她就像一滴水彙入江河,藏得嚴嚴實實。那份聰慧和隱忍,從來都用在與他對抗上。
“繼續找。”三個字,聽不出喜怒,卻重逾千斤。
“是。”親衛叩首,悄然退下,如來時一般無聲。
閣內重歸寂靜。裴珩閉上眼,腦海中卻清晰映出她躍入漆黑河水前那雙決絕的眼。
“恩怨兩清?”他心中冷笑,心中壓抑的暴戾與不甘翻湧,“沈昭,我與你之間,從來由不得你說清。”
細微腳步聲打斷他的思緒。一名內侍小心翼翼端著一碟糕點進來,輕聲細語:“陛下,宴飲傷胃,禦膳房特備了些清淡糕點,您進些……”
話未說完,裴珩已嗅到那股熟悉的甜香,是栗子糕。
他猛地轉身,目光如利刃般刺向那碟糕點,燭火昏光下,那金黃的色澤無比刺眼,瞬間點燃了他記憶深處最不堪的狼狽與背叛。河心小舟,遞到唇邊的溫柔,入口的甜香,隨之而來的無力與黑暗,還有她那句冰冷的“恩怨兩清”。
“拿開!”他低吼一聲,手臂猛地一揮。
“哐當——!”碟盞摔碎在地,精緻的栗子糕滾落一地,沾滿塵埃。
內侍嚇得魂飛魄散,撲通跪地,渾身抖如篩糠:“陛下息怒!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裴珩胸膛微微起伏,眼中戾氣未散,盯著地上狼藉,一字一句道:“傳朕旨意,宮中自此不許再出現栗子糕。違者,杖斃。”
“是……是!”內侍連滾爬帶地收拾了殘局,跌跌撞撞退了下去。
暖閣內再次恢複死寂,隻餘他粗重的呼吸聲和窗外無止境的風雪聲。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個帶著幾分猶豫的清朗聲音:“珩哥?”
裴琰探進頭來,臉上帶著一絲擔憂。他顯然看到了方纔那一地狼藉和跪地退出的內侍,目光掃過裴珩緊繃的側臉,走了進來。
“珩哥,你冇事吧?是不是那些老傢夥又藉著宴席提選秀立後的事煩你了?”裴琰撓撓頭,在他身邊站定,也跟著望向窗外的大雪,“要我說,不理他們就是了。咱們剛站穩腳跟,何必急著立後……”
裴珩冇有回答,隻是沉默地望著窗外。
裴琰歎了口氣,語氣認真了些:“珩哥,你……你是不是還在想著……嫂子的事?”他小心地觀察著裴珩的神色,依舊沿用著舊時稱呼,“都兩年了,都說……說是被靖安王餘孽擄走,恐怕早已……唉。我知道你心裡放不下,但人總得往前看。這天下都是你的了,何苦……”
“我冇事。”裴珩打斷他,聲音已然恢複了一貫的冷硬平靜,聽不出任何波瀾,“隻是想起些舊事。外麵雪大,回宴上去吧,莫讓群臣揣測。”
裴琰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但對上裴珩那深不見底、已然看不出絲毫情緒的眼睛,終究把話嚥了回去,隻低聲道:“那珩哥你也彆站太久,仔細著涼。”
他行了一禮,退了出去。暖閣內,再次隻剩下裴珩一人。
雪光映著他冰冷的側臉,無人得見,那深藏於冕旒之後的眼神,是如何的晦暗不明。
他緩緩擡手,虛握窗前,彷彿要抓住那片片飛雪,又或是那個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的身影。
天下在握,風雪入懷。唯她,是唯一的不甘與未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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