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鹵香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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鹵香引
初春時節，錢塘江浦鎮碼頭已是舟楫雲集，喧聲鼎沸。河風裹著水汽與魚腥味，吹動著岸邊新發的柳枝。
一個身著青衣的年輕男子騎著頭毛驢，慢悠悠沿河而行，口中兀自唸唸有詞，像是在背誦什麼藥方口訣。他風塵仆仆，麵容比幾年前黑瘦了些，眉宇間卻添了幾分沉穩，正是假借隨商隊曆練之名實則南下尋人的陸明瑜。
這幾年來，他一邊行醫濟世，蒐集各地疑難雜症編纂醫書，一邊暗暗打探張小滿等人的下落，足跡幾乎踏遍江南州縣。此刻到了這江浦鎮，眼見日頭過午，腹中饑鳴，卻仍不忘留意周遭形色人群，盼得一絲線索。
正張望間，忽見前方碼頭空地上圍了一圈人，喧嘩聲中夾雜著驚呼。陸明瑜心頭一緊，立刻催驢近前。擠進人堆，隻見一粗壯漢子倒在地上，麵色青紫，雙手扼喉，已是進氣少出氣多。旁邊同伴急得團團轉，連呼“劉三哥！”。
陸明瑜不及多想，翻身下驢，疾步上前：“讓一讓，我是大夫！”他蹲下身，探指搭脈，又翻看眼瞼，當即斷定是急症喉風。也顧不得許多，立刻打開隨身藥囊，取出銀針，手法迅捷精準，幾針刺下，又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些許藥末，撬開漢子牙關，小心吹入喉中。
不過片刻，那漢子喉中咯咯作響，猛地咳出一口濃痰，臉色漸漸緩轉，呼吸也順暢起來。周圍人見狀，頓時鬆了口氣，紛紛稱讚這年輕郎中好手段。
陸明瑜擦了把額角細汗，又寫了張方子遞給那漢子的同伴：“快去抓藥，三碗水煎成一碗，服下便無大礙了。”
眾人感激不儘，先前驚慌失措的一人見陸明瑜忙到現在還未用飯，便從懷裡掏出個用油紙包著的餅子塞過來：“小大夫，還冇吃吧？嚐嚐我們這兒林記的鹵肉餅，頂飽又香！”
陸明瑜推辭不過，道謝接過。餅子還帶著餘溫，他確實餓了，便咬了一大口。麪餅暄軟，夾在其中的鹵肉碎鹹香濃鬱，肥瘦相宜，一股極其熟悉的滋味瞬間在口中炸開。
他猛地僵住，眼睛瞪大，難以置信地盯著手中剩下的半塊餅子。這味道……這分明是昭姐姐的手藝！橘井坊那口祕製鹵鍋的香氣，他絕不會記錯！
“老哥，”他一把拉住那人，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發顫，“這、這餅子是哪兒買的？林記？鋪子在何處？”
那人被他嚇了一跳，指了個方向：“就、就在前頭臨河第三家，窄巷口掛幌子的就是……”
陸明瑜也顧不得毛驢和藥囊了，將餅子胡亂塞回懷裡，拔腿就朝所指方向狂奔而去。心口怦怦直跳，幾乎要撞出胸膛。
窄巷口，林記食鋪的布幌子輕輕搖曳。陸明瑜喘著氣衝到門前，恰見一個繫著圍裙的熟悉身影正端著木盆出來潑水。
四目相對，兩人都愣住了。
張小滿手中的木盆“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水花濺濕了裙角。她眼睛瞪得溜圓，嘴唇哆嗦著，像是見了鬼：“陸、陸明瑜？！你……你怎麼找到這兒的？！”
陸明瑜看著她比記憶中清減卻更顯利落的麵容，千言萬語堵在喉嚨，隻化作一聲哽咽：“小滿……我終於找到你了……”
張小滿回過神來，眼圈瞬間紅了，卻猛地上前一步，用力捶了他肩膀一下，聲音帶了哭腔：“你這個傻子！誰讓你找了？！你家裡……你不是定親了嗎？！跑出來做什麼？！看你黑瘦成什麼樣子了！”
這邊的動靜驚動了裡麵的人。阿桂探頭出來，一見陸明瑜，也是大吃一驚：“陸公子？！”
沈昭聞聲從灶房出來，手上還沾著麪粉。看到門口形容狼狽、目光卻亮得驚人的陸明瑜，她臉色微變，迅疾掃了一眼巷外，低聲道：“先進來再說！”
陸明瑜被張小滿拉進鋪子，門板迅速合上一半。他看著眼前幾人，目光最後落在沈昭身上，見她雖作男裝打扮，麵色蠟黃，但那雙沉靜的眼睛依舊，隻是更深邃了些，透著不易察覺的疲憊。
“昭姐姐……”他喉頭滾動，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沈昭遞給他一碗溫水，語氣儘量平靜：“你怎麼來的？冇人跟著吧？”
陸明瑜接過水，一飲而儘，緩了口氣才道：“我是藉口隨藥材商隊南下曆練，中途……溜出來的。一路行醫問路，冇人察覺。剛纔在碼頭，吃到了一個鹵肉餅子……”他看向沈昭，眼神激動，“我就知道，定是你們！”
張小滿在一旁又是心疼又是氣惱，扯著他袖子：“餓壞了吧？傻站著乾嘛！”說著就把他按坐在凳子上，風風火火地去灶端出滿滿一大碗米飯，又盛了一大碟切得厚實的鹵肉，還有幾樣小菜，“快吃！”
飯菜的香氣撲鼻而來。陸明瑜看著眼前熱氣騰騰的碗碟，再看看圍著他的三人，一路的風霜艱辛、提心吊膽彷彿瞬間有了歸處。他拿起筷子，也顧不得什麼禮儀，大口吃起來。鹵肉酥爛香濃，正是記憶裡魂牽夢繞的味道。他吃得狼吞虎嚥，幾乎掉下淚來。
吃著吃著，他擡頭環顧這間簡陋卻收拾得乾淨整潔的食鋪，看著張小滿忙碌的身影、阿桂沉穩的模樣、還有沈昭看似平靜眼底卻藏著萬般情緒的眸子，心中又是酸澀又是敬佩。
“昭姐姐，小滿，阿桂，”他嚥下口中食物，聲音誠摯，“你們……真不容易。竟能在此地立足，撐起這間鋪子……”
張小滿哼了一聲，眼角卻彎了：“不然呢？等著餓死嗎？倒是你，大少爺不當，跑出來受這份罪……”
陸明瑜隻是笑了笑，繼續埋頭吃飯。窗外河風輕柔，帶來遠方的潮聲，小小的食鋪裡，暫時隔絕了外間的風雨。
幾日匆匆而過。陸明瑜在林記食鋪安頓下來，白日裡或幫著張小滿招呼客人、劈柴擔水，或藉著由頭去碼頭左近為人診脈，換些微薄診金，倒也得心應手。他舉止雖仍帶書卷氣，手腳卻比往日利落許多，眉宇間添了風霜，亦多了沉穩。
沈昭冷眼瞧著，見他與張小滿雖時常拌嘴，眼神交彙間那份藏不住的關切與默契卻一如往昔。張小滿嘴上依舊不饒人，眼角眉梢卻比往日更鮮活明亮些。
這日晚間打烊，阿桂領著宋平安去後巷收拾柴火。鋪內隻餘沈昭、張小滿與陸明瑜三人。油燈昏黃，映著擦拭乾淨的桌板，空氣中殘留著淡淡的飯菜油氣與鹵料香。
沈昭斟了三杯粗茶，推至兩人麵前，聲音平和：“明瑜，你來了也有幾日。往後……有何打算？”
陸明瑜正色，放下手中抹布，看向張小滿，目光誠摯：“我既尋來，便冇想過再獨自回去。小滿，”他轉向她，語氣鄭重，“我知你受過的委屈。昔日是我無能，護不住你。如今……我仍想堂堂正正，三書六禮，迎你過門。”
張小滿手指絞著圍裙邊角，眼圈微紅，彆開臉低聲道：“誰要你迎……你家裡……還不是一樣……”
“正因如此，”陸明瑜接過話，聲音不高卻清晰，“我纔不能委屈你，奔則為妾。我離京兩載，父母或許……或許已不似當年那般固執。我想修書一封，稟明此間情狀，懇請他們應允。若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風風光光娶你，方是正道。”
他頓了頓，看向沈昭，語氣帶了幾分懇切：“昭姐姐，我知此事艱難。但這是我思量後的決定。我不能讓小滿冇名冇分地跟著我。若家中依舊不允……”他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拳，“我便長留此地。行醫問診，總能掙得一份家業，再來求娶。”
屋內靜了片刻，隻聽得燈花輕微爆響。
沈昭目光掠過張小滿微微顫動的肩膀，緩聲道：“明瑜有此心，是好的。小滿跟著我這幾年，不易。我視她如妹，她的終身，自當慎重。你們若情投意合，我攢下的銀錢，夠在左近再置一處小院，也算有個根基。”
她看向陸明瑜：“寫信回家，探問父母之意，是正理。成與不成，總好過懸而不決。隻是需得謹慎，莫要泄露了此地行蹤。”
陸明瑜眼中驀地綻出光彩，重重頷首：“昭姐姐放心！信中隻言我於江南行醫，偶遇心儀女子，欲結連理，斷不會提及諸位絲毫！”
張小滿擡起頭，飛快地瞥了陸明瑜一眼，嘴唇動了動，終究冇再說什麼，隻那眼底深處，一絲微弱的希冀悄然燃起，混著擔憂，複雜難言。
“那便如此吧。”沈昭端起微涼的茶水，輕輕呷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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