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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不渡閻羅殿 無妄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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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妄災

午後,江浦鎮碼頭上人聲稍歇,河水拍岸聲漸漸清晰。陸明瑜剛為一名老船工施完針,正低頭收拾藥囊,忽見幾名身著公服、腰挎樸刀的官差撥開人群,徑直朝他走來。

“你,可是那在此行醫的遊方郎中?”為首差役麵色冷硬,目光如鉤,上下打量著陸明瑜。

陸明瑜心下一緊,麵上仍維持鎮定,拱手道:“在下確是行醫之人,不知幾位差爺有何見教?”

“見教?”那差役冷笑一聲,猛地提高聲調,“異地行醫,可有官府批文?可曾在本地衙署備案?拿出來瞧瞧!”

陸明瑜臉色微變,他南下尋人,一路謹慎,並未正式在江浦鎮備案,隻得硬著頭皮道:“在下途經貴寶地,見百姓多有病痛,方纔出手相助,並非長期坐堂行醫,未曾想及此事,還望差爺通融……”

“通融?”差役打斷他,厲聲道,“無憑無據,私自行醫,便是違律!誰知道你用的是不是虎狼之藥?萬一治死了人,誰來擔待?拿下!”

身後兩名差役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扭住陸明瑜的胳膊。藥囊被打翻在地,銀針、藥材散落一地。

“你們怎能無故拿人!”陸明瑜又驚又怒,掙紮道,“我所行皆為救人,從未出過差錯!你們……”

“廢什麼話!有無差錯,回了衙門自有分曉!”差役不容分說,推搡著他便走。碼頭上的人群遠遠圍觀,指指點點,卻無人敢上前。

訊息很快便傳到了林記食鋪。

一個相熟的腳伕氣喘籲籲地跑來,扒著門框急道:“林東家!落娘子!不好了!陸、陸郎中讓官差給鎖走了!”

張小滿正在擦桌子,聞言手中抹布“啪”地掉進盆裡,水花四濺。她臉色霎時白了,猛地抓住那腳伕的胳膊:“你說什麼?為什麼抓他?!”

“說是……說是冇有官府批文,私自行醫……”腳伕喘著氣道,“正在碼頭上給人看病呢,就被帶走了!”

張小滿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被一旁的阿桂急忙扶住。

“落姐!”阿桂也慌了神,看向剛從灶房出來的沈昭。

沈昭手上還沾著些許麪粉,聞言動作一頓,眼神驟然縮緊。她快步上前,聲音壓得極低:“可知是哪位差爺經手?往哪個方向去了?”

“像是……像是縣衙的王捕頭那班人……往衙門那邊去了!”腳伕道,“我還聽……聽旁邊有人嘀咕,像是劉家食鋪那掌櫃……前幾日瞧見陸郎中去他家附近給窮人義診,怕是……怕是心裡不痛快,多了句嘴……”

“劉掌櫃?!”張小滿一聽這三個字,如同點燃的炮仗,瞬間炸了,掙開阿桂的手就要往外衝,“那個黑心爛肺的老殺才!定是他搗的鬼!我找他拚了去!”

“落娘!”沈昭一把拉住她,“回來!”

“哥!他害明瑜!”張小滿回頭,眼圈通紅,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聲音帶著哭腔和憤怒,“除了他還有誰!上次冇訛成我們,就見不得我們一點好!我去撕了他的嘴!”

“無憑無據,你拿什麼去拚?”沈昭將她拽回身邊,目光掃過門外偶爾經過的行人,低聲道,“鬨將起來,是想把所有人都引來嗎?”

張小滿被她眼中的冷意懾住,滿腔怒火噎在喉間,化作委屈的哽咽,死死咬住了嘴唇。

沈昭鬆開她,轉向阿桂,語速略快卻依舊平穩:“阿歸,你速去尋吳明非吳差爺,就說鋪子裡有點小事想請教他,務必請他過來一趟。記住,隻探聽訊息,莫要多言,更彆提劉家。”

阿桂用力點頭:“我明白!”說罷,轉身飛快地跑了出去。

鋪子裡一時靜下來,隻剩下張小滿壓抑的抽泣聲。宋平安躲在灶房門口,嚇得小臉發白。

沈昭沉默片刻,走到桌邊倒了碗溫水,遞給張小滿,看她不接,便放在桌上。

“光哭無用。”沈昭的聲音低沉,“官差拿人,總要有由頭。明瑜異地行醫,未及備案,確是授人以柄。如今人在衙門,最緊要的是先弄清楚情形,再圖打算。”

張小滿擡起淚眼,聲音沙啞:“那……那怎麼辦?衙門那種地方,進去豈有好果子吃?他們會不會用刑?”

“不會立刻用刑。”沈昭語氣肯定,似在安慰她,也更像是在冷靜分析,“隻是羈押訊問。吳明非在衙門走動,或能探得些內情。”

張小滿望著沈昭,見她麵色沉靜如水,眼底卻深不見底,彷彿藏著萬千思量。那份鎮定莫名地感染了她,讓她狂跳的心稍稍落定幾分,隻是指尖仍冰涼得厲害。

不過兩刻,阿桂氣喘籲籲跑回,臉色發白:“問、問到了!吳差爺說,是他同僚經手,說是……說是劉掌櫃遞的狀子,咬死了陸公子異地行醫,來曆不明,恐對碼頭治安不利!那邊咬得緊,怕是輕易不肯放人!”

“劉黑心!果真這個殺才!”張小滿聞言勃然大怒,抄起手邊的笤帚就要往外衝,“我跟他拚了!三番兩次害我們!定是見不得我們好!”

沈昭一把拽住她,力道之大,讓張小滿吃痛停下。“此刻去鬨,隻會更落人口實!”沈昭聲音壓得極低,“他既走了官麵路子,我們便不能硬碰。”

她將張小滿拉回屋內,按在凳上,目光掃過驚惶的阿桂和憤懣的小滿,沉吟片刻道:“既是劉掌櫃舉報,或許……或許隻為泄憤,並非識破身份。官府拿人,無非按例查問。陸家……在京中尚有幾分清名,明瑜自身亦無劣跡,應無大礙。”

她頓了頓:“眼下最穩妥的,或是使錢。打點衙署上下,若能以‘無心之失,罰銀抵過’為由,將人贖出來,方是上策。隻是……”她看向裝錢的陶罐,“所需恐怕不少。”

張小滿猛地擡頭:“我有!我還有些體己銀子!不夠……不夠就把我那支銀簪子當了!”

阿桂也急忙道:“我、我也有工錢!都拿出來!”

沈昭看著兩人,眼底掠過一絲複雜情緒,緩緩點頭:“好。我先去探探門路,問問吳差爺,這等事通常需使多少銀錢,又該尋哪位經手的書吏或押司。你們守好鋪子,切勿再生事端。”

窗外,河風依舊,卻彷彿帶上了一絲沉滯的寒意。小小的食鋪內,三人圍坐,計議著如何應對這突如其來的風波。

——————

暮色沉沉,江浦鎮驛館內燈火晦暗。

裴珩獨坐窗畔,窗外淅瀝雨聲敲打青瓦,更襯得室內一片死寂。

親衛悄步而入,將一油紙包置於案上,低聲稟道:“陛下,此乃林記食鋪所售鹵肉餅子。”

裴珩目光落在那油紙包上,未發一言。

親衛會意,無聲退下,掩緊房門。

油紙包散著溫熱,隱約透出濃鬱香氣。他靜坐片刻,終是伸手,解開繫繩。

油紙展開,露出內裡餅子。麪餅烙得金黃微焦,厚實暄軟,當中剖開,塞滿了深褐色的鹵肉碎,肥瘦相間,油光潤澤,濃鬱的鹵香混著肉味撲麵而來,其間似又摻著一絲極隱晦的草木辛香。

他盯著那餅子,彷彿透過這市井吃食,能看到灶房煙火氣中,那雙微畸的手如何熟練操刀,如何將香料投入深鍋,又如何將這餅子遞出,換回沾著油漬的銅板。

靜默良久。他終於伸手,拿起那塊餅子。觸手溫熱,餅身紮實,鹵肉的油脂微微滲透紙頁,沾濕指尖。

他低頭,咬了一口。

餅皮微脆內軟,鹵肉鹹香霎時盈滿口腔。肉燉得極爛,入口即化,肥處不膩,瘦處不柴,濃鬱的汁水浸潤了麪餅,滋味層層疊疊,厚重卻又不掩肉香。那一絲奇異的草木香氣穿梭其間,恰到好處地解了油膩,勾出更深的回味。確是好手藝,勝過宮廷禦膳的精雕細琢,帶著粗糲而鮮活的生命力。

這滋味,陌生又熟悉。陌生於這市井煙火,熟悉於屬於她的任何可能。

他慢慢咀嚼著,喉結滾動,嚥下。

然後,手臂猛地一揮。那剩下的、猶自散發著誘人香氣的餅子,被他狠狠摜在地上。

“啪”地一聲悶響,餅子砸在冷硬磚地,登時碎裂開來,香軟的肉餡和餅屑四濺,滾落塵埃。濃鬱的鹵香瞬間在沉悶的空氣中爆開,揮之不去。

他胸口微微起伏,眼中戾氣翻湧,盯著地上那團狼藉,如同盯著什麼極其汙穢礙眼之物。

好吃又如何?滋味獨特又如何?

這餅子出自誰手,這香氣源於何處,這“林記”二字背後藏著怎樣的膽大妄為與諷刺。每一口,都像是在無情地嘲弄他,提醒他她的逃離,她的新生”她寧願沾染一身油煙、隱姓埋名於此地,也不願留在他身邊。

她竟敢……她竟敢如此!

指節攥得發白,扳指深深嵌入掌心。

地上,餅子的餘溫漸漸消散,唯有那頑固的香氣,依舊纏繞在鼻端,縈繞在室內,驅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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