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終尋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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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尋獲
夜色漫過江浦鎮青黑的瓦簷,河水在鎮外無聲奔流。陸明瑜將那封寫就的家書看了又看,終是仔細封好火漆。
翌日清晨,他悄至碼頭,尋了個相熟的老船工,塞過幾錢碎銀,低聲道:“老伯此番回京,若得便,煩將此信帶至杏林巷陸宅,交與門房便是。不必言明來處,隻說是江南故人捎來即可。”那老船工常年行走京杭水道,替人捎帶物件本是常事,當下點頭應了,將信收入懷中。
他卻不知,自陸明瑜離京那日起,陸家內外早被無形之手罩定。那老船工的船剛抵京郊碼頭,便有兩人看似隨意地近前查驗貨品,言語間問及可有江南捎回的私信特產。老船工未曾多想,為求方便,竟將懷中信件取出示之:“隻有這一封捎給陸家的……”話音未落,信已落入他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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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淚緩凝,夜漏滴儘三更。禦書房內隻餘一盞孤燈,映著裴珩半邊冷寂的側臉。墨玉扳指在他指間無聲轉動。
親衛統領跪在階下,聲音壓得極低:“陸家近日有一封書信自江南來,是陸明瑜手筆。按陛下先前吩咐,所有陸氏往來書信皆已密錄呈報。”他雙手奉上一紙抄件,墨跡新乾。
裴珩未立刻去接,目光先落在窗外沉沉夜色上。自陸明瑜藉故離京,他便命人緊盯陸家一切動靜。那點少年心思,在他眼中無從遁形。
他接過紙張,目光掃過。信中所言無非是於江南行醫,偶遇心儀女子,欲結連理,懇請父母應允。言辭懇切,倒真像個陷入情網的愣頭青。然而,當他的視線落至最後一行請求回信的地址時,眸光驟然一凝。
“錢塘,西塘鎮驛站。”
西塘鎮?
裴珩指節在案上輕輕一叩。他記得江南各鎮輿圖。西塘地處水鄉,卻非漕運樞紐,並無像樣碼頭。而陸明瑜在信的前半部分,卻分明提及“於碼頭行醫,見眾生百態,所得頗豐”。
一個□□頭的鎮子,何來碼頭行醫之說?
一絲銳光劃過眼底。他幾乎能想象出那小子寫信時,急於告知父母自身狀況、透露心跡以求得允準,卻又不敢明言真實所在地的倉促與矛盾。這點細微的錯漏,在旁人眼中或可忽略,於他,卻如暗夜中的螢火。
他擡眸,看向親衛:“錢塘一帶,臨河且有碼頭的鎮子,有幾個?”
“回陛下,其周邊百裡,唯……江浦鎮倚靠錢塘江,有大型貨運碼頭,每日舟楫繁忙,醫者於此行醫,方合情理。”
江浦鎮。
裴珩緩緩靠向椅背,陰影籠罩了他大半麵容。原來藏在那裡。倚靠水路,人員混雜,確是隱匿的絕佳之處。
“傳令。著一隊精乾暗探,即刻出發,疾赴錢塘江浦鎮。密查碼頭左近所有新近定居、或行跡可疑之戶。重點排查有一年輕遊醫、一半大少年、一言行潑辣女子同行者。察明即報,不得驚動。”
“是!”親衛領命,悄然退去。
不過旬日,密報已悄然送回。
“陛下,江浦鎮碼頭左近確有疑戶。一戶林姓人家,三年前遷來,賃屋而居,後買下臨河一小院,開設林記食鋪。兄妹三人,長兄林朗,體弱多病,深居簡出。妹林落,性情潑辣,主持店麵。幼弟林歸,年約十四,幫忙打雜。三人稱原籍北地,父母行商遇害,家產被叔父所奪,故流落至此,自力更生。平日除生意往來及與鄰舍一宋氏老婦並其孫稍有走動外,幾無親友交際,亦屢拒媒人說親。半月前,確有一年輕遊醫至鋪中,現仍在。”
裴珩指節叩於案上,林……朗?林……落?林……清?
林……竟用了這個姓。一股陰鬱之氣自心底盤旋而起,那雙總帶著幾分清冷倔強的眼睛,和另一張溫潤卻已模糊的麵孔倏忽重疊,令他指節微微發白。她竟敢……用那人的姓氏,在這醃臢市井之地,操持庖廚賤業?
“那長兄林朗,可曾見過?右手如何?”
“回陛下,暗探設法遠遠瞧過那林朗一次,臉色蠟黃,身形瘦削,總是低著頭,動作似乎……尤其留意右手,似有不便,常蜷於袖中。”
親衛統領跪伏於地,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微不可聞:“……此外,屬下等還探得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裴珩眸光未動,隻淡淡道:“講。”
“那林記食鋪後院……養了一條通體黝黑的犬隻。”親衛喉結滾動,感受到上方驟然凝滯的氣息,硬著頭皮繼續道,“據左鄰右舍閒談,約是兩年前所撿,受傷頗重,被那林朗親手救治後便留了下來。平日極為乖覺,鮮少吠叫,常臥於灶邊或院中玩耍……”
他頓了頓,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跳如擂鼓,終於吐出最要命的那句:“那林朗……為其取名……‘沛恒’。”
“沛恒”二字落下的瞬間,禦書房內的空氣彷彿驟然被抽乾,陷入一片死寂。
燭火猛地爆開一朵燈花,發出“劈啪”一聲輕響。
裴珩搭在扶手上的指節倏然收攏,墨玉扳指死死硌在指骨上,手背上青筋虯起,清晰可見。一股難以言喻的暴戾之氣自他周身瀰漫開來,幾乎化為實質,壓得階下的親衛統領幾乎喘不過氣,將頭埋得更低。
沛恒。
她竟敢……她竟敢用與他名字音調如此相近之字,為一條撿來的賤畜命名!
是了,她自是敢的。她連那流放罪人的姓氏都敢頂用,連這市井庖廚的汙糟營生都做得,還有什麼是她不敢的?
這輕蔑,這嘲弄,這彷彿將昔日他予她的所有屈辱與掌控都化為對這畜生的點滴憐惜……如同最辛辣的耳光,無聲無息地扇在他臉上。
良久,上方纔傳來一聲極低的輕笑。
“朕知曉了。”裴珩的聲音聽不出絲毫情緒,卻比怒聲嗬斥更令人膽寒。
裴珩闔眼,複又睜開,眼底已是一片沉冷的決斷。“備駕。朕要親赴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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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一輛普通的青篷馬車混在湧入江浦鎮的車馬中,停在了碼頭對麵一處不顯眼的巷口。車窗簾幕微掀一道縫隙,裴珩的目光穿過喧囂人流,落在那林記食鋪的招牌上。
鋪麵狹小,桌椅陳舊,卻收拾得乾淨。一個繫著圍裙的少女正手腳麻利地擦桌擺凳,嗓門清亮地招呼客人,正是張小滿。一個半大少年端著木盆進出忙碌,身量漸長,眉目間依稀是阿桂的模樣。還有一個青衫年輕人坐在角落條凳上,低頭整理著藥囊,是陸明瑜。
裴珩的視線掃過這小小鋪麵的每一寸。油煙熱氣從後院不斷冒出,夾雜著食物沸騰的聲響和一股濃鬱的肉食鹵香。目光掠過院角時,瞥見一簡陋狗窩,一條通體黝黑的大犬正臥於其旁,懶洋洋地曬著太陽。那犬隻似乎察覺不到遠處的注視,隻偶爾甩一下尾巴。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從日頭高照看到夕陽西斜,看碼頭上的人來了又走,看鋪子裡的客人坐下又起身。
直到暮色四攏,碼頭上點起燈火,喧鬨漸息。那鋪子也到了打烊時分。張小滿開始上門板,阿桂幫著收拾桌椅,陸明瑜也起身幫忙。
這時,後院通往前店的門簾一動,一個人影端著一摞洗淨的碗筷走了出來。那人一身灰布男袍,頭髮儘數束在方巾裡,麵色蠟黃,低眉順目,身形瘦削。她將碗筷放入櫃中,轉身時,袖口微微滑落,露出半截手腕和那隻正用力扶著碗摞的右手。食指與中指的形狀,隱約透出幾分不自然的微曲。
裴珩的呼吸一滯。
沈昭似乎並未察覺遠處的注視,隻擡頭對院外喚了一聲,聲音略啞:“落娘,阿歸,明瑜,收拾好了便回來吃飯。”
就在她轉身欲返回後院時,那條黑犬卻忽然站起身,搖著尾巴湊到她腿邊,喉嚨裡發出輕微的嗚咽聲。她腳步頓了頓,似是無奈,又似是習慣。隻見她極自然地彎下腰,從袖袋裡摸出一小塊似乎是吃食的什麼東西,手腕一垂,輕輕丟了下去。
那黑犬敏捷地低頭銜住,歡快地搖著尾巴,趴伏下來用前爪抱著啃咬起來。她垂眸看了那犬片刻,蠟黃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張小滿響亮地應了一聲,陸明瑜和阿桂也加快了動作。她說完,便轉身又走回後院灶房,身影消失在瀰漫的油煙熱氣之中。自始至終,未曾向窗外瞥過一眼。
馬車內,裴珩緩緩靠回廂壁,麵容隱在昏暗的光線裡,看不真切。車內空氣凝滯,彷彿暴風雨前極致的沉悶。那無形的壓力,令侍坐一旁的親衛連呼吸都放得極輕極緩。
許久,一聲極低沉的的冷笑逸出。
開飯館林記還養著狗,叫沛恒好,真是好得很。
他想象過她隱姓埋名、惶惶不可終日的模樣,或是依靠那點微末醫術艱難餬口,卻從未想過,她竟能沉入這市井最底層,沾滿一身油煙穢氣,做著這迎來送往、錙銖必計的營生,甚至……還用著那個早已化為枯骨之人的姓氏。
一股無名邪火猛地竄起,灼得他五臟六腑都扭曲起來。她寧願頂著那流放罪人的姓氏,她寧可如此作踐自己,寧可在這濁世塵埃裡打滾,茍活於這煙火油膩之地,也不肯在他掌中求得半分榮華?
一種混合著暴怒、譏嘲,以及一絲被徹底輕蔑和摒棄的刺痛感,細細密密地啃噬著他的心腑。
好一個沈昭。好一個林記食鋪。好一個沛恒。
簾幕垂下,隔絕了窗外那點微弱的光線和市井的聲響。
馬車悄無聲息地駛離陰影,融入江浦鎮深沉的暮色之中。車內,裴珩緩緩後靠,閉上眼,指尖那枚墨玉扳指已被撚得溫熱,心底卻是一片寒淵。
找到了。她竟在此地,過著這般……“安穩”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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