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舊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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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傷痕
時值深秋,宮梧落儘黃葉,三歲的裴昀卻似個不知寒暑的皮猴兒,渾身用不完的精力。
這日午後,沈昭正於偏殿查閱太醫署新呈的惠民醫局案卷,忽聞外間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夾雜著幼童清脆又理直氣壯的笑聲。她擱下筆,揉著眉心歎息:“又來了。”
話音未落,殿簾已被猛地撞開,一個小小身影炮彈似的衝進來,直撲到她裙邊,奶聲奶氣地嚷道:“孃親!爹爹書案上的朱墨,我給他畫了大老虎!”
沈昭低頭,隻見阿愈臉上、手上、錦緞小襖上儘是斑斑點點的猩紅,一雙黑亮眼睛卻眨巴著,滿是得意,全無懼色。身後跟進來的一串內侍宮人麵色如土,跪地請罪不止。
未及沈昭開口,殿外已傳來沉冷的腳步聲。裴珩負手而入,麵色沉凝如水,目光先掃過地上那群哆嗦的宮人,最終落在試圖往沈昭身後縮的小身影上。
“裴昀。”他聲音不高,卻自帶威壓。
阿愈的小身子明顯僵了一下,小手死死攥住沈昭的衣帶,探出半個腦袋,小聲嘟囔:“爹爹凶……”
“出來。”裴珩命令道。
沈昭將孩子往身後掩了掩,迎上裴珩視線,聲音平和卻帶著維護:“陛下,阿愈年幼,隻是好奇……”
“好奇便能擅動禦批朱墨?毀損奏章?”裴珩打斷她,眸光銳利,“這般無法無天,皆因平日縱容太過!”他上前一步,欲將孩子拎出。
阿愈見狀,“哇”地一聲,徹底躲到沈昭身後,小手環住她的腿,哭嚷起來:“要孃親!爹爹走開!”
裴珩額角青筋微跳,顯然怒意更盛。沈昭感受到腿邊小兒身體的輕顫,心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更有一絲無力。這孩子精力之旺盛、闖禍之能,遠超她當年所料。“愈”字本是祈願安康,如今看來,竟是健康活潑得過了頭,倒成了宮中的小混世魔王。
她既要打理醫局事務,又要看顧蒙學堂,實難時刻拘著他在跟前。此刻見裴珩動怒,她隻得軟下聲音:“是臣妾疏於管教。陛下息怒,容臣妾……”
正僵持間,殿外又有內侍急步來報,言及小皇子半個時辰前還溜去馬廄,試圖給西域新進貢的烈馬梳理鬃毛,險些被踢。裴珩聽完,臉色更是黑沉如鐵。
最終,阿愈被乳母戰戰兢兢抱去清洗。裴珩冷著臉斥退所有侍從,殿內隻餘二人。他看向沈昭,語氣沉沉:“慈母多敗兒。你這般護著,他日如何擔當大任?”
沈昭垂眸,指尖無意識劃過案上卷宗,輕聲道:“是臣妾之過。隻是阿愈性子雖皮,卻非惡意……往後,臣妾會多加約束。”她心中卻暗歎,這“約束”二字,談何容易。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
昭陽殿內寢,燭火早熄,唯月光透過紗幔,朦朦朧朧。沈昭白日勞神,已是熟睡。身側裴珩警醒,呼吸均勻卻未沉眠。
忽而,殿外極輕微一陣窸窣,似貓兒撓門。裴珩驟然睜眼,眸光清明冷冽。
門隙被悄悄推開一條縫,一個小小影子笨拙地擠進來,光著腳丫,抱著個軟枕,躡手躡腳挪到床榻邊。竟是阿愈。
他望著榻上父母,猶豫片刻,最終選擇靠近沈昭那邊,小手扒著床沿,試圖往上爬。動作笨拙,弄出些微響動。
裴珩無聲坐起,垂眸看著兒子費勁的模樣,臉色沉在陰影裡。
阿愈好不容易爬上來,一股腦鑽進錦被,冰涼的小腳無意間蹭到裴珩的腿。他嚇了一跳,藉著月光看清是父皇,立刻像受驚的小獸,手腳並用往沈昭懷裡縮,恨不得整個人埋進去。
沈昭被擾醒,迷濛間隻覺得胸口沉甸甸,低頭一看,兒子毛茸茸的腦袋緊貼著自己,睡得正香,一隻腳卻還霸道地搭在裴珩身上。
她一時怔住,擡眼正對上裴珩在暗夜裡灼灼的視線。他臉色難看至極,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腳和妻子被占去大半的現狀惹惱。
“阿愈……”沈昭試圖將孩子往裡挪挪,指尖觸及他溫熱柔軟的小身子,心中那點氣惱又化無奈。這孩子,真是……
裴珩忽地伸手,不是推開,而是將那小身子連人帶枕往外拎了拎,讓那隻腳離開了自己。動作略顯粗魯,阿愈在夢中不滿地哼哼兩聲,更緊地纏住沈昭。
“明日便令人將他寢殿門鎖加高。”裴珩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隱忍的怒氣。
沈昭攬著懷中暖烘烘的小火爐,看著身側麵色鐵青的帝王,月光勾勒出三人糾纏的影。她疲乏地闔上眼,隻覺這“愈”字,或許真是取錯了。這般“健康活潑”,她快消受不起了。
臘月深寒,昭陽殿地龍燒得暖融,窗外卻撲簌簌落著雪珠子,砸在窗紗上,細碎有聲。
阿愈蜷在沈昭懷裡,小手攥著一副小巧的九連環,鍥而不捨地解著,鼻尖沁出細汗。他近日染了些許風寒,才見好,便被拘在殿中,不得外出玩雪,渾身精力無處發泄,隻得折騰這些靜物。
裴珩坐在對麵榻上批閱奏摺,硃筆劃過紙頁,沙沙作響。燭火將他側影投在屏風上,靜默如山。
忽地,阿愈丟開九連環,抓起沈昭正為他攏著碎髮的右手,湊到眼前,烏溜溜的眼睛睜得極大。
“孃親的手,”他奶聲奶氣地,指尖戳了戳沈昭右手食中二指那幾處微顯扭曲、與旁指不同的關節,“為什麼這兩根長得怪怪的?”
殿內空氣倏然一凝。批閱奏摺的沙沙聲停了。
沈昭指尖一顫,欲要抽回,卻被兒子溫熱的小手緊緊攥住。她垂眸,看著那曾被踩斷碾碎、後又勉強接續、留下永久痕跡的手指,喉間微微發緊。
“它們……以前生了場病,”她聲音放得極輕,像怕驚擾什麼,“如今好了,隻是模樣變了一些。”
“病了?”阿愈仰起臉,小眉頭蹙起,滿是孩童的認真與擔憂,“那還疼嗎?”
沈昭望著兒子清澈見底的眼眸,心口像是被最柔軟的針尖猝然刺入,酸澀直沖鼻端,眼前瞬間模糊。她慌忙彆開臉,藉由摟緊他的動作掩去失態,下頜輕輕抵在他柔軟的發頂。
“……早不疼了。”她啞聲答,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裡艱難擠出,“你看,現在一樣能抱阿愈,能寫字,能施針救人。”
阿愈似懂非懂,卻似乎感知到母親情緒的低落,不再追問,隻伸出小手,學著沈昭平日哄他的樣子,在她那幾根異樣的指節上輕輕摸了摸,又湊過去吹了吹氣。
“阿愈給孃親呼呼,痛痛飛走。”
沈昭再也忍不住,將兒子緊緊摟在懷中,臉埋在他幼小的肩窩,肩背輕顫起來。
殿內燭火安靜燃燒。裴珩不知何時已擱下了筆,端坐於榻,目光沉靜地落在相擁的母子二人身上,眸色深不見底,薄唇緊抿,未發一言。唯有搭在膝上的手,指節微微收緊。
是夜,雪住雲散,月光清冷,透過窗欞,灑滿一地銀輝。
沈昭淺眠中,覺出身側動靜。一隻大手探入錦被,精準地尋到她的右手,輕輕握住。
她驟然驚醒,屏住呼吸,僵臥不動。
那手指帶著習武執筆留下的薄繭,指腹卻極緩極輕地撫過她指間那些凹凸扭曲的舊傷疤痕,一遍又一遍描摹。
彷彿在無聲地丈量著昔日狠厲留下的尺度,又似觸碰著什麼極易碎裂的琉璃。
沈昭緊閉著眼,睫毛劇烈顫抖,胸腔裡心跳如擂鼓。那觸碰灼熱而持久,卻並無狎昵之意,隻餘一片難以言喻的滯重。
良久,那手終於離去,帶起一絲微涼的空氣。
身側的人翻過身,再無動靜。唯有沈昭睜著眼,望著帳頂模糊的繡紋,直至窗外天色漸明,腕間那枚玉鐲觸膚生涼,一如她此刻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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