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擇良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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擇良師
裴昀五歲那年，開蒙之事提上日程。裴珩圈定的幾位師傅皆是朝中聲名顯赫的經學大家，名錄送至昭陽殿時，沈昭正教阿愈認一味草藥。小傢夥盤腿坐在絨毯上，手指捏著乾枯的草藥，仰臉聽得出神。
案頭攤著裴珩欽定的帝師名錄。皆是當世經學大家，名諱如雷貫耳。沈昭一頁頁翻過，眉頭愈蹙愈緊。劉公嚴苛，曾杖責背不出書的幼孫；陳公古板，主張“童子六七歲便當隔絕婦人之慈”；張公雖溫和，卻年近古稀，授課時常說著便瞌睡過去。
她眼前浮現出阿愈被拘在冰冷學殿、麵對這些老朽戰戰兢兢的模樣，心口一陣發緊。
沈昭看完那名錄，沉默片刻。紙上皆是沉穆端方的名字，學問自是好的，隻是想起阿愈那跳脫如小獸般的性子，若即刻便困於經筵日講、嚴師苛責之下，恐適得其反。
她想起月前，蘇懷樸奉詔入宮陳奏蒙學堂事宜時，曾在廊下偶遇正追逐一隻彩蝶的阿愈。蝶冇撲到，小傢夥一頭撞在蘇懷樸腿上，跌坐在地，也不哭，隻氣鼓鼓瞪著眼前陌生的青衫男子。
蘇懷樸未急著扶他，反而撩袍蹲下，平視著他，溫聲問：“殿下追蝶，可知蝶為何飛？”
阿愈眨巴著眼，忘了生氣，被問住了。
“因其有翼，亦因有風。”蘇懷樸自答，指尖輕拂過一旁盆栽中欲綻未綻的花苞，“亦如這花開，不為誰賞，時節到了，便開了。殿下追它，它驚了，自然要飛走。若靜立於此，或許反能見它流連花間之態。”
他聲音清潤，不急不緩，寥寥數語，竟讓躁動的小兒安靜下來，歪著頭似在思索。末了，蘇懷樸才伸手將他拉起，替他拍去衣上塵土，動作自然。阿愈竟也不排斥，反而拽著他衣袖，追問：“那它什麼時候會停？”
那一幕，沈昭遠遠瞧著，心中微動。
是夜，裴珩駕臨昭陽殿。阿愈已被乳母哄睡，殿內隻餘燭火劈啪。沈昭將那名錄輕輕推回他麵前。
“陛下所選，俱是博學鴻儒。隻是……”她略一沉吟，迎上他探詢的目光，“阿愈心性未定，靈頑有餘而耐性不足。此時若以嚴師重典驟然約束，臣妾恐折其天性，或生逆反。是否……可尋一位能引其趣、因勢利導的啟蒙之師，先育其心，再授其業？”
裴珩眉峰微蹙：“皇子教育，關乎國本，豈能兒戲？經學根基，必須紮實。”
“臣妾並非輕視經學。”沈昭語氣平和卻堅定，“隻是根深方能葉茂，育心與授業，未必相悖。譬如栽花，土沃則苗壯，若土尚未培好，便急施重肥，反受其害。”
“你心中已有人選？”裴珩眸光銳利，看出她意有所指。
沈昭默然一瞬，終是開口：“蘇懷樸，蘇先生。”
殿內霎時一靜。裴珩臉色沉了下去，指尖在紫檀案幾上輕輕一叩，發出沉悶一響。“他？”語氣裡聽不出喜怒，卻分明凝著寒霜，“你可知他是何人？又可知朕與他之間……”
“臣妾知道。”沈昭打斷他，聲音不高，卻清晰無誤，“臣妾知道陛下與蘇先生的過往，知道他是崔介先生門下，是陛下的師兄，亦是……舊友。”她頓了頓，觀察著裴珩的神色，繼續道，“正因如此，臣妾以為，蘇先生或能明白何為根基，何為育心。他如今執掌蒙學堂，與孩童相處頗有章法，阿愈對他……亦不排斥。”
“不排斥？”裴珩冷笑一聲，“朕要的不是一個隻會陪皇子嬉戲的弄臣！”
“陛下！”沈昭聲音微提，帶著一絲懇切，“蘇先生之才學，陛下比臣妾更清楚。若非世事變遷，他本可立於朝堂，經世濟民。如今他雖偏安一隅，然其胸中所學，教導一稚齡孩童，綽綽有餘。且其人性情溫厚中正，曆經波折後更添豁達通透，或正能補阿愈跳脫之性，予其一份沉靜引導。求陛下……考量。”
她起身，斂衽深深一禮。
裴珩凝視著她低垂的頭頂，眸中暗流洶湧。蘇懷樸……這個名字勾起的回憶複雜而尖銳，夾雜著少年時的情誼、西苑的陰霾、朝堂的背離。讓他來做未來儲君的老師？
然而，沈昭的話並非全無道理。阿愈的性子確實是個難題。那些古板的老學究，未必壓得住，反而可能將關係弄得更僵。蘇懷樸的學問，他是認可的。其為人……雖迂闊，卻確有仁心。
良久，殿內隻聞燭火輕爆之聲。裴珩終是沉沉開口：“既你如此說，朕便予他一個機會。隻是，朕會看著。若有不妥，即刻更換。”
沈昭心下微鬆，又是一禮：“謝陛下。”
次日，沈昭親至蒙學堂。學堂內孩童誦讀聲聲，蘇懷樸一襲半舊青衫，正俯身指導一幼童握筆，側臉溫和專注。
待課隙，沈昭於僻靜處道明來意。蘇懷樸聞言，怔忡良久，麵上並無喜色，反添凝重與悵惘。
“娘娘，”他苦笑搖頭，“懷樸乃戴罪之身，閒散之人，豈敢妄居帝師之位？陛下……陛下亦不會真心應允。此事萬萬不可。”
沈昭靜默片刻，輕聲道：“陛下已準允。”
蘇懷樸猛地擡頭，眼中滿是難以置信。
沈昭望著庭中一棵蒼勁古槐，緩聲道：“先生不必過於憂慮。並非要先生即刻傳授經國大道，隻是希望先生以啟蒙之師的身份，引導阿愈認知世事，培養心性。陛下那邊，我自有分寸。”
她轉回目光，看向蘇懷樸，眼神清澈而堅定，“阿愈性子活泛，需人耐心引導。我思來想去，唯先生兼具學識與仁心，且懂得如何與孩童相處。還請先生看在……看在昔日與陛下一場同門情分，看在這些無辜孩童的份上，應下此事。並非為陛下，而是為了孩子。”
蘇懷樸順著她的目光，看向學堂內那些稚嫩的麵孔，其中不乏身世飄零者。他沉默許久，眼中掠過種種複雜情緒，最終化為一聲長歎。
“殿下……聰慧赤誠，是塊璞玉。”他終是開口，聲音沙啞，“懷樸才疏學淺，恐負娘娘重托。既娘娘與陛下信重……懷樸，儘力而為便是。”
沈昭唇角微彎，鄭重一福：“有勞先生。”
離了蒙學堂，春風拂麵，帶來泥土與新葉的氣息。沈昭緩步前行，心中並無輕鬆之感，隻知這又是一步險棋。然為了阿愈，縱是龍潭虎xue，亦要試上一試。身後學堂內，童子讀書聲複又響起，清越入雲，彷彿蘊藏著某種微弱的希望。
翌日，蘇懷樸正式入宮，為皇子裴昀啟蒙。
第一課，未在書房，反在禦花園一角。蘇懷樸指著剛破土的新芽，教阿愈識“生”字；捧著落花，講“化”字；看著螞蟻搬食，言“勤”字與“協”字。
阿愈睜大好奇的雙眼，聽得津津有味，全無平日不耐。
沈昭立於廊下遠遠望著，春風拂過，帶來隱約的童言師語。她見蘇懷樸耐心蹲下身，與阿愈平視，神情溫和專注，而阿愈亦難得地安靜乖巧，小臉上滿是認真。
她輕輕籲出一口氣，指尖撫過微涼的玉鐲。
或許，這是一條正確的路。
身後傳來沉穩腳步聲，裴珩不知何時也來了，與她並肩而立，目光同樣投向那相處融洽的師徒二人，默然不語。
春光正好，灑滿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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