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無憂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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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憂時
裴昀八歲那年,禦花園的東南角成了三個孩子的私密天地。此處有嶙峋假山可藏匿,有潺潺溪流可嬉戲,更有幾株年歲久遠的棠梨樹,春日裡落英如雪,秋日則掛滿累累小果。
蕭肅行與慧娘之子蕭馳,年方九歲,已被選為太子伴讀。他性情承其父之沉穩,貌承其母之清秀,行事已頗有章法,總在不遠不近處看著裴昀,像一株沉默而可靠的小鬆。
陸明瑜與張小滿之女陸扶靈,則剛滿十歲,繼承了母親當年的潑辣鮮活,一身海棠紅騎射服常惹人側目,膽子大,主意多,因著其母與皇後的情誼,時常入宮,自然而然地成了這小團體的另一核心。
春末夏初,陽光透過棠梨葉隙,灑下細碎金光。蘇懷樸剛講完《禮記·曲禮》中“長者問,不辭讓而對,非禮也”一句,佈置了熟讀的課業,便收拾書卷暫歇片刻。
三個孩子立刻如同解了韁繩的小馬駒。裴昀靈巧地爬上一塊太湖石,極目遠眺,忽然指向不遠處荷塘:“瞧!那最大蓮蓬!”
陸扶靈立刻跺腳:“看見了!定是甜的!可惜夠不著!”
蕭馳較謹慎,看了看塘邊濕滑的苔蘚:“殿下,水深苔滑,不宜靠近。”
裴昀眼珠一轉,已有了主意,利落地滑下石頭:“誰說要去水裡了?看我的!”他跑去折了一根細長的竹竿,又尋了些纏絲線,三兩下綁了個活釦,複又爬上假山高處,屏息凝神,將那繩釦小心翼翼朝那支飽滿的蓮蓬套去。
陸扶靈在下麵緊張地攥著小拳頭,小聲指揮:“左邊一點……再左邊一點!哎呀,過了!”
蕭馳則默默站到了假山下方的位置,伸開手臂,以防殿下失足跌落。
試了幾次,那繩釦竟真套住了蓮蓬頸。裴昀小心收緊,猛地一拉。蓮蓬應聲而斷,被他穩穩拖了回來。
“成了!”裴昀舉著戰利品,小臉上滿是得意。
陸扶靈歡呼一聲,搶過蓮蓬便要剝。蕭馳也鬆了口氣,唇角露出一點笑意。
三個小腦袋湊在一處,分食那略帶清苦的蓮子,笑聲清脆,驚起了幾隻棲息的水鳥。
沈昭正巧循聲而來,欲尋蘇懷樸商議阿愈課業,遠遠便瞧見了這一幕。她停下腳步,隱在一樹繁花之後,悄然望著。
隻見裴昀將剝出的最大幾顆蓮子塞給陸扶靈和蕭馳,自己嚼著小的。陸扶靈吃得急,嗆咳起來,裴昀忙不疊給她拍背,動作笨拙卻急切。蕭馳則默默遞上自己的水囊。
陽光下,孩子們的笑臉天真無邪,彷彿世間所有陰霾皆與他們無關。沈昭靜靜看著,唇角不自覺微微彎起,心中那片沉重的冰原,似被這暖陽化開細微一角。阿愈雖身份貴重,能有這般不拘身份的玩伴,保留一份童真天性,實屬難得。
她目光微移,落在不遠處涼亭內。蘇懷樸亦含笑望著那邊,並未立刻上前打擾,眼神溫和,帶著讚許。
然而,這份寧和並未持續多久。
或許是玩得興起,陸扶靈提議比賽誰先跑到對麵亭子。話音未落,她已如小鹿般竄出。裴昀豈肯落後,立刻追去。蕭馳喚了一聲“殿下慢些”,隻得也跟上。
裴昀追得急,腳下被突出樹根一絆,“噗通”一聲摔在地上,錦袍沾了塵土,手心也擦破了些許,滲出血絲。
宮人內侍嚇得魂飛魄散,一擁而上。
“阿愈!”沈昭心頭一緊,快步從花樹後走出。
卻見裴昀已自己爬了起來,雖疼得齜牙咧嘴,眼圈微紅,卻硬生生把淚憋了回去,還衝著跑回來、一臉驚慌的陸扶靈和焦急檢視他傷處的蕭馳擺手:“冇事冇事!又冇斷骨頭!大驚小怪什麼!”
他甚至還學著沈昭平日給人看傷的語氣,老氣橫秋地對蕭馳說:“去取些清水來,再找我娘要一點白玉生肌膏便是了。”
沈昭已走到近前,聽得此言,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她蹲下身,執起兒子的小手仔細檢視,確隻是皮外傷。
“孃親,我冇事。”裴昀仰著臉,反而安慰她,“蘇先生說了,男兒丈夫,磕碰難免,不可嬌氣。”
沈昭替他拍去衣上塵土,柔聲道:“蘇先生說得是。但也要小心些。”她目光掃過一旁惴惴不安的陸扶靈和蕭馳,溫言道,“茯苓,阿馳,都起來吧,不必驚慌。”
處理完傷口,沈昭囑咐宮人好好看顧,便轉身去尋蘇懷樸。方纔的動靜不小,想必也已驚動了他人。
果然,待她與蘇懷樸簡短交談後,回到昭陽殿,便見裴珩已端坐殿中,麵色沉靜,手中端著一盞茶,聽罷首領太監低聲回稟花園之事,未置一詞。
殿內氣氛微凝。
沈昭上前,輕聲道:“隻是孩子們玩鬨,不小心摔了一跤,皮外傷,已無礙了。”
裴珩放下茶盞,眸光掃過來,語氣平淡:“聽聞是陸家那丫頭引著他跑跳所致?”
沈昭心下一頓,麵上依舊平和:“孩童嬉戲,難免的。茯苓那孩子也是無心的。”
“蕭馳為伴讀,未能及時勸阻,亦有失職。”裴珩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慣有的審度與冷意,“太子千金之軀,身邊人當更謹慎。看來蘇懷樸的教導,尚未及穩重二字。”
沈昭知他性子,此刻辯解反會激化,便隻道:“蘇先生教導甚為用心,今日之事實屬意外。阿愈自己也說,男兒丈夫,不可嬌氣。陛下不必過於苛責。”
裴珩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又似掠過她,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良久,他才淡淡道:“罷了。”
是夜,裴珩處理完政務,照例來昭陽殿。他並未立刻歇下,而是行至偏殿裴昀床前。
小傢夥今日玩累了,早已睡熟,一隻手露在外麵,掌心塗了藥膏的地方微微反光。
裴珩立在床邊,垂眸看了許久,伸出手,指尖極輕地拂過那小小的手掌邊緣,未曾觸及傷處。睡夢中的裴昀無意識地蜷了蜷手指。
裴珩收回手,轉身離開偏殿。
回到寢殿,他對隨侍低聲吩咐了幾句。
次日,禦花園那處孩子常玩耍的溪塘邊,所有略突出的樹根石角都被內侍監領人悄無聲息地剷平磨光,鋪上了一層細軟的白色沙土。而太子身邊的護衛班次,亦增添了兩名身手最為矯健穩妥的暗衛。
蘇懷樸的授課內容裡,也悄然加入了些許《韓非子》的節選。裴珩未曾明言,但沈昭知道,這是他對“穩重”二字另一種形式的強調。
春光依舊明媚,棠梨花開得紛繁如雪。孩子們依舊在園中嬉戲,隻是那無憂無慮的歡笑之下,某些看不見的規矩與界限,已悄然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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