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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不渡閻羅殿 心結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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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結解

裴昀獨自坐在書房,窗外春光正好,棠梨花開得如雲似雪,他卻已有月餘未曾與蕭馳、陸扶靈在樹下嬉戲。那日德勝樓刺目的血色、父親冰冷的訓誡、母親絕望的淚眼,如同夢魘纏繞,揮之不去。他覺得自己像被困在琥珀裡的小蟲,動彈不得,連呼吸都帶著沉重的負累。

蘇懷樸悄步而入,見他這般模樣,無聲歎息。他拂袍在裴昀對麵坐下,並未急於開口,隻將帶來的一盆青翠文竹置於案幾一角。

“殿下可知此物?”蘇懷樸聲音溫和,如春風拂過靜水。

裴昀擡眼,木然道:“文竹。”

“是,亦名雲竹。”蘇懷樸指尖輕觸纖細層疊的葉片,“其態輕盈,似雲如霧,看似柔弱,卻極有韌性。風雨來時,它俯身避讓,風歇雨住,便又挺立如初,青翠不改。《道德經》有雲,‘柔弱勝剛強’。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因其善下之,善利萬物而不爭,亦因其懂得何時該奔湧,何時該潛流。”

裴昀眸光微動,看向老師。

蘇懷樸繼續道:“那日殿下護母之心,赤誠可貴,如同水之源頭,純淨熾熱,此乃至善至勇,無人可指摘半分。”

裴昀鼻尖一酸,低下頭去,聲音哽咽:“可我……我害了人命……還讓父親母親……”

“劉銳之死,是其自身惡語招致孽果,亦是意外。”蘇懷樸語氣沉凝,卻無苛責,

“殿下非存心奪其性命。然《韓非子》亦言,‘聖人見微以知萌,見端以知末’。殿下日後需思者,非僅是該不該做,更是如何去做。權力如同利劍,握於稚子之手,或傷己身。握於明君之手,可護蒼生。殿下當時若忍得一息,記下那人名姓,歸來後稟明陛下,依律懲治,豈不既全了孝心,又免了禍端?且更能讓那些心存妄念之人知曉,辱及中宮,縱是酒後狂言,亦絕無寬貸。”

“殿下可知,”蘇懷樸聲音溫和,“臣少時讀史,見漢武殺鉤弋夫人而立其子,曾覺帝王心術,冷酷至此。後來曆經世事,方知……有時護一人,未必是全然占有。而棄一人,也未必是真無情。世間事,並非隻有黑白兩麵。”

裴昀悶聲道:“先生是說,父親那般做,是為護著母親與我?”

他頓了頓,看著裴昀似懂非懂卻認真傾聽的模樣,緩聲道:“陛下嚴責,非是怪罪殿下護母,而是痛心殿下未用更穩妥的方式護住自己與娘孃的清譽。真正的強大,非是泯滅血性,而是以智慧駕馭血性,以權力踐行正義,如此,方能護想護之人長久周全。”

裴昀怔怔聽著,眼中迷惘稍散。

“殿下,”蘇懷樸輕拍他瘦削的肩,“您今日之懼,之悔,皆因仁心未泯。此乃大善。萬不可因一時風波,便閉目塞聽,疏遠良伴。須知獨木難支,眾擎易舉。陛下……亦非生來便是如此。”

良久,裴昀緩緩擡頭,望向遠處宮闕重簷,輕聲問:“先生,我會變成父親那樣嗎?”

蘇懷樸微微一笑:“殿下是殿下。您隻需記得今日之懼、之悔,記得何為仁心,何為權衡。來日之路,自在你足下。”

一番話如潺潺溪流,漸漸滌去裴昀心中淤塞的泥沙。他沉默了許久,再擡頭時,眼中雖仍有迷茫,卻多了幾分清明。

“先生,”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袍,“我想去見父親。”

蘇懷樸頷首,目光欣慰。

紫宸殿內,裴珩正批閱奏章,硃筆劃過紙頁,沙沙作響。聞得內侍通報,並未擡頭,隻淡淡道:“進來。”

裴昀穩步走入,在禦案前跪下,脊背挺得筆直:“兒臣前來,向父皇請罪。”

裴珩筆尖一頓,擡眼看他。

“兒臣魯莽衝動,不計後果,致使父皇煩憂,更讓……讓母親傷心。”裴昀聲音清晰,帶著少年特有的清亮,卻又努力模仿著大人的沉穩,“兒臣知錯。日後定當謹記父皇與先生教誨,遇事三思,謀定而後動,不再逞匹夫之勇。請父皇責罰。”

殿內一時寂靜,唯有更漏滴滴。沈昭本不放心跟了來,此刻正隱在殿外廊柱旁,屏息望著,手心微微沁汗。

裴珩放下硃筆,凝視著跪得端正的兒子。目光深沉,掠過他酷似沈昭的眉眼,又落在他那雙與自己如出一轍的此刻盛滿認真與悔過的眼眸上。

良久,裴珩開口,聲音聽不出情緒:“起來。”

裴昀起身,仍垂著頭。

“記住今日之言。”裴珩道,“你的血性,是你的刀,不是你的枷鎖。學會用它,而非被它驅使。”

“兒臣謹記。”裴昀鄭重應道。

裴珩目光微轉,似乎掃了一眼殿外方向,複又低頭看向奏章,揮了揮手:“去吧。蘇先生佈置的功課,不可荒廢。”

“是。”裴昀行了一禮,緩緩退了出去。走到殿門口,他悄悄回頭,見父親依舊埋首批閱奏章,側臉冷硬,卻似乎並非全然不近人情。

沈昭見兒子出來,神色雖仍緊繃,卻已無先前沉鬱,心下稍安。她迎上前,母子二人對視一眼,未曾多言,一同默默離去。

蘇懷樸恰於此時經過廊下,遠遠瞧見這一幕。夕陽餘暉將母子二人的身影拉長,交織在一處,緩步走向昭陽殿方向。而殿內,那位睥睨天下的帝王雖未現身,卻彷彿有無形的線,將這三方悄然繫緊。

他想起多年前西苑的刀光劍影,想起金殿的血雨腥風,想起這兩人之間的強取、掙紮、怨憎與糾纏,再看眼前這略顯生硬卻透著微妙平衡的一幕,心下百感交集。世事輪迴,竟至於此。這冰冷宮闕深處,硝煙散儘後,竟也終於窺見了一絲尋常人家般的暖意,雖則這暖意之下,依舊潛流暗湧,來之不易。

他駐足片刻,搖搖頭,唇角露出一絲複雜難言的苦笑,悄然轉身離去,青衫背影漸融於暮色宮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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