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殊途歸[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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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歸
永平三年的春深,京城的空氣卻沉甸甸壓著恐慌。沈昭自一場徹骨冰寒的夢中驚醒,淚痕猶在,指尖那被碾碎的劇痛和未來無數屈辱日夜如同烙印深深刻入神魂。
她猛地坐起,捂住臉,肩膀劇烈顫抖。不行!絕不能再走向那個結局!林清、橘井坊、她自己……都必須改變!
數日後,禮部侍郎薛府後角門,一個頭戴帷帽、身形單薄的女子遞入一枚玉扣。
薛府認親的場麵並不全然溫馨。主母宋氏目光如刮骨刀,嫡兄薛霽驚喜中帶著無措,而父親薛敬遠,望著那張與亡故愛妾沈婉娘酷似、卻偏偏在右頰至下頜處蔓延著一大片暗紅凸起疤痕的臉,眼中翻湧著震驚、痛惜、愧疚,最終化為一聲沉重的歎息。
“怎會……傷得如此……”他聲音乾澀。
沈昭垂眸,聲音因刻意壓抑而略顯沙啞:“流落時遇了火險,能撿回性命已是萬幸。”她袖中的手緊握,那疤痕是她用特製藥汁反覆灼蝕而成,痛楚鑽心,卻遠不及夢中那絕望之萬一。唯有如此,才能斷了她入那朱門繡戶、再成為棋子的可能。
皇帝聽聞薛家尋回的女兒竟容顏有損,果然那“賜婚裴卿”的念頭便擱下了。
沈昭暫居薛府僻靜小院,深居簡出,隻盼風波早定,她便尋機離開。她不知,另一場風暴已因她而起。
大理寺值房內,裴珩自一場光怪陸離的夢中驟然睜眼。夢中並無清晰容顏,隻有一雙染著絕望與不屈的眼眸,一隻舉起證物、指骨被他碾碎的纖手,以及一種糾纏至深的執念與刺痛感。更有一個模糊身影立於宮闕之巔,與他並肩,卻疏離如冰。
他按了按眉心,指間墨玉扳指冰涼刺骨。他一向不信怪力亂神,但這夢境帶來的情緒過於強烈真實,讓他莫名煩躁。
“
薛家……找回了個女兒?”他忽然開口,聲音冷沉。
心腹下屬一愣,即刻回稟:“是。隻是聽聞那女子麵上帶了重疤,形容已毀。”
“毀了?”裴珩指尖一頓,眼底掠過一絲極深的懷疑。夢中的執念,豈會繫於一個無鹽女?他唇角勾起一抹冷峭弧度,“備帖,薛侍郎尋回愛女,本官理當道賀。”
薛府接到裴珩要來的訊息,頓時人仰馬翻。誰不知這位閻羅少卿從不輕易赴宴?薛敬遠心中忐忑,宋氏卻覺是個機會,急忙下令設宴。
宴設花園暖閣。沈昭被迫出席,坐在最末席位,低垂著頭,厚重脂粉試圖掩蓋疤痕,反而更顯欲蓋彌彰。她心中警鈴大作,隻想快快熬過這場鴻門宴。
裴珩姍姍來遲。他與薛敬遠寒暄幾句,目光似不經意掃過席間女眷,在沈昭身上未有半分停留,彷彿她隻是件無關緊要的擺設。
酒過三巡,氣氛稍緩。裴珩把玩著酒杯,忽似漫不經心道:“聽聞薛小姐早年流落在外,想必曆經辛苦。如今歸來是福,若有甚不適,大理寺亦有良醫可薦。”
薛敬遠忙道:“多謝大人關懷,小女一切安好。”
裴珩目光終於落向沈昭,語氣平淡無波:“是嗎?本官略通岐黃,觀薛小姐氣色似有不足,可是舊傷未愈?”他眼神銳利如刀,彷彿能穿透那層厚重的脂粉。
沈昭心頭猛跳,強自鎮定,起身斂衽一禮,聲音愈發嘶啞難聽:“勞大人動問,民女無恙。”她刻意縮肩低頭,做出畏縮之態。
裴珩笑了笑,不再追問。直至宴席將散,侍女上前為沈昭添湯,衣袖拂動間,一縷若有似無的苦澀藥味逸出,混雜在酒菜香氣中,尋常人絕難察覺。
裴珩執杯的手微微一頓。那藥味……
他擡眸,目光再次鎖住沈昭。這一次,不再是漫不經心,而是帶著一種抽絲剝繭般的審視。那畏縮的姿態,那嘶啞的嗓音,那刻意低垂卻偶爾閃過清亮警惕的眼神……還有這藥味。
原來如此。
他緩緩放下酒杯,唇角噙起一絲瞭然而玩味的笑意,如同獵手終於發現了狡猾獵物精心佈置的巢xue。
“薛小姐,”他聲音不高,卻瞬間壓下了席間所有細微的嘈雜,“這臉上的傷,看著倒似火毒灼蝕所致。恰巧,本官手下日前捉得一江湖遊醫,專以藥石毀人容貌,再詐稱有靈丹妙藥騙取錢財。不知薛小姐可曾遇過此類歹人?”
他語氣溫和,彷彿真是關切,目光卻如冰錐,直刺沈昭心底。
沈昭渾身血液幾乎凝固,指尖瞬間冰涼。她猛地擡頭,撞入那雙深不見底彷彿早已洞悉一切的眼眸中。
暖閣燭火通明,映著她瞬間失血蒼白的臉和那雙再也無法掩飾的、盛滿驚駭與絕望的眸子,與夢中一般無二。
四目相對,空氣凝滯。裴珩看著她眼中自己的倒影,心中那模糊的夢影瞬間有了清晰的落處。
他微微一笑,笑意卻未達眼底,隻緩聲道:“若需協助,大理寺……隨時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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