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假意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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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意陷
柳三娘將沈昭帶進了一間相對乾淨寬敞的木屋,屏退了其他人。
“沈姑娘,快坐!”柳三孃親自給沈昭倒了碗水,臉上帶著重逢的喜悅,但眼底深處卻藏著焦慮和算計。“真是老天有眼,讓我又遇見了你!這些年,我總想著要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可一直尋不到你的蹤跡,隻聽說你在橘井坊行醫,冇想到……”她話鋒一轉,試探著問,“你怎麼……成了那裴閻羅的夫人?”
沈昭捧著粗陶碗,指尖冰涼。她垂下眼睫,看著碗中晃動的水紋,苦澀道:“身不由己罷了。”她刻意將那隻曾被裴珩踩斷過的右手微微擡起,袖口滑落,露出幾道尚未完全消退的猙獰疤痕和依舊有些扭曲的指節。“柳姑娘也知,裴珩此人……”
柳三孃的目光落在沈昭的手上,瞳孔猛地一縮,臉上瞬間湧起憤怒:“是他乾的?!”
沈昭沉默地點了點頭,眼中適時地浮起一層水光,帶著屈辱和恐懼。這倒並非全然偽裝,那斷骨之痛,那深入骨髓的屈辱,此刻回憶起來,依舊讓她渾身發冷。
“好個心狠手辣的裴閻羅!”柳三娘重重一拍桌子,咬牙切齒,“仗著皇帝的勢,手上沾了多少血!沈姑娘,你這樣的好人,跟了他,豈不是羊入虎口!”她湊近沈昭,壓低了聲音,帶著一股江湖人的直爽,“不瞞你說,這次‘請’你來,也是跟裴珩有關!我們跟他有血海深仇!”
沈昭心頭一凜,麵上卻露出恰到好處的驚惶:“血海深仇?”
“對!”柳三娘眼中燃燒著仇恨的火焰,“我大哥,還有寨子裡好些兄弟的家眷,都死在他和他那些爪牙手裡!他構陷忠良,草菅人命,早就是京城裡那些清流老爺們的眼中釘了!這次,就是幾位大人物要借我們的手,給他點顏色看看!”
“所以……你們抓我,是想用我來威脅他?”沈昭的聲音帶著顫抖。
“是,也不是!”柳三娘抓住沈昭的手,語氣熱切,“沈姑娘,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會害你!但這是個機會!你想想,裴珩樹敵無數,手段又如此狠毒,你跟著他,能有什麼好下場?指不定哪天就被他牽連,死無葬身之地!不如……你幫我們!”
她盯著沈昭的眼睛,“你隻需假意配合,寫封信,哭訴裴珩如何虐待你,如何……踩斷你的手指,說你恨極了他,求我們救你出去!我們把你‘救’回寨子,再放出風聲。等裴珩那狗官成了眾矢之的,自顧不暇之時,我親自送你遠走高飛!到時候,天大地大,你拿著我給你的盤纏,想去哪就去哪,再也不用受那閻羅的折磨!甚至……你還可以跟他和離,徹底擺脫這樁婚事!”
柳三孃的話語充滿了誘惑,描繪著逃離魔窟、重獲自由的藍圖。她緊緊盯著沈昭,等待著她的迴應。
沈昭的心卻在柳三孃的話語中一點點沉入冰窟。利用她,構陷裴珩?這背後牽扯的,豈止是山匪?柳三娘口中的“大人物”,纔是真正的操盤手。無論裴珩倒不倒,她這個誘餌,最後都難逃滅口的下場。柳三孃的“報恩”,在滔天的權勢麵前,脆弱得不堪一擊。遠走高飛?隻怕是黃泉路近!
恐懼攥緊了她的心臟,但求生的本能卻在此刻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她不能答應!絕不能!
她擡起頭,臉上淚痕未乾,眼中卻充滿了恐懼和猶豫,嘴唇哆嗦著:“柳姑娘……我……我怕……裴珩他……他若知道……”
“彆怕!”柳三娘見她動搖,連忙安撫,“有我們護著你!他裴珩再厲害,手也伸不到這伏牛山深處來!你隻需寫封信,按個手印……”
“我……我現在心慌得很……”沈昭捂住心口,臉色蒼白,“能不能……能不能讓我喝口水,緩一緩?”她目光帶著懇求,看向桌上那碗水。
柳三娘皺了皺眉,但見她確實一副驚嚇過度的模樣,想著她一個弱女子也翻不出什麼浪來,便點了點頭:“好,你且歇歇。我讓人給你拿點吃的來。”她起身走到門口,對守在外麵的嘍囉低聲吩咐了幾句。
就在柳三娘轉身交代的刹那,沈昭的目光迅速掃過屋內。角落堆著幾個空酒罈子,不遠處似乎有扇小門,像是通往後院。酒……火……混亂……
一個極其冒險的計劃在她腦中瞬間成型。
柳三娘轉回身,臉上帶著安撫的笑:“沈姑娘……”
沈昭卻猛地站起身,踉蹌著撲向柳三娘,緊緊抓住她的手臂,淚水漣漣:“柳姑娘!我……我答應你!與其回去被他折磨死,不如搏一條生路!我寫!我這就寫!隻是……”她聲音哽咽,“隻是想到日後能脫離苦海,心中……心中實在激盪難平!柳姑娘,我……我想喝點酒!壯壯膽!也為咱們……也為咱們即將大仇得報,慶賀一番!讓寨子裡的兄弟們也喝點吧!”
柳三娘被沈昭這突如其來的轉變和激動弄得一愣,隨即心中湧起狂喜!成了!她果然怕裴珩怕得要死!這烈酒一灌下去,還不是任她拿捏?正好也讓兄弟們放鬆放鬆,慶賀拿下裴珩的夫人!
“好!好!”柳三娘笑容滿麵,拍著沈昭的手背,“沈姑娘想得周到!是該慶賀!我這就讓人去取酒!管夠!”
很快,幾大壇烈酒被搬到了屋前的空地上。柳三娘拉著沈昭出來,大聲宣佈了好訊息。嘍囉們一聽有酒喝,還能慶賀抓住了裴閻羅的夫人,頓時歡呼起來,氣氛熱烈。
沈昭被柳三娘按坐在主位旁。她強忍著胃裡的翻騰,看著柳三孃親自拍開一罈泥封,濃鬱的酒氣瞬間瀰漫開來。柳三娘舀了一大碗,遞到沈昭麵前,眼神灼灼:“沈姑娘,來!喝了它!喝了它,咱們就是一條心的姐妹了!這苦日子,到頭了!”
濃烈的酒氣熏得沈昭幾乎作嘔。她看著碗中渾濁的液體,又看了看周圍那些已經開始爭搶酒罈、喧鬨起來的匪徒,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時機稍縱即逝!
她深吸一口氣,臉上擠出一點笑容,接過酒碗,手卻“不小心”一抖!
“哎呀!”大半碗烈酒潑灑出來,濺濕了她的裙襬和柳三孃的袖子。
“啊!對不住!柳姑娘!我……我太緊張了!”沈昭慌忙放下碗,手忙腳亂地去擦拭柳三孃的衣袖,一臉惶恐。
柳三娘皺了皺眉,看著自己濕了的袖子,又看看沈昭那副驚慌失措的樣子,壓下了心頭的不快:“罷了罷了,看你嚇的!我去後麵灶房弄點水擦擦,順便給你找件乾淨衣裳換上。”她站起身,對旁邊一個還算清醒的小頭目吩咐,“看好沈姑娘!”
“是!三當家的放心!”小頭目拍著胸脯保證。
柳三娘轉身匆匆朝後院灶房走去。
沈昭的心跳如擂鼓!就是現在!
她捂著肚子,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對著那小頭目虛弱地說:“這位大哥……我……我腹中絞痛,怕是方纔受了驚嚇……不知……不知茅房在何處?”
小頭目見她臉色煞白,額角冒汗,不似作偽,又想著一個弱女子能跑到哪去?便不耐煩地指了指後院方向:“那邊!快去快回!彆讓三當家的等急了!”
“多謝大哥!”沈昭捂著肚子,腳步虛浮地朝後院快步走去。一脫離前院那群醉醺醺匪徒的視線範圍,她立刻直起身,步伐矯健,哪裡還有半分病態!
後院不大,堆著些雜物柴禾。她一眼就看到了柳三娘剛纔進去的灶房,旁邊不遠處,果然有一個半敞著門的屋子,濃烈的酒氣從裡麵飄散出來——酒窖!
她閃身鑽進旁邊的柴房,飛快地在一堆乾燥的引火柴禾裡翻找。很快,她摸到了想要的東西,一塊用來引火、浸透了鬆油的粗布頭巾!這是炮製藥材時常用的引火之物,橘井坊也有。她將頭巾緊緊攥在手裡,又迅速從柴堆裡抽出一根頂端被削尖、用來撥火的長木棍。
心跳快得要衝破胸膛。她屏住呼吸,貼著牆根陰影,貍貓般悄無聲息地溜到酒窖門口。探頭一看,裡麵昏暗,堆滿了大大小小的酒罈,濃烈的酒香幾乎令人窒息。柳三娘還在灶房那邊,水聲嘩嘩。
不能再等了!
沈昭用儘全身力氣,猛地將手中的鬆油布頭巾纏繞在木棍尖端,然後飛快地從懷裡掏出隨身攜帶的火摺子——這是她行醫時野外生火煎藥必備之物!
“嚓!”火石摩擦輕響。
橘紅色的火苗瞬間竄起,貪婪地舔舐著浸滿鬆油的布頭!火焰騰起!
沈昭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用儘全力,將燃燒的木棍狠狠擲進了堆滿酒罈的酒窖深處!
“呼啦——!”
鬆油布遇到烈酒揮發的氣體,如同一點火星落入了滾油!火焰猛地爆燃開來,瞬間席捲了最近的酒罈!破裂的罈子,流淌的烈酒,成了最好的助燃劑!
“轟!”
更大的爆燃聲響起!橘紅色的火舌帶著駭人的熱浪,猛地從酒窖門內噴湧而出!濃煙滾滾而起!
“走水了!!!”
“酒窖!酒窖炸了!”
前院醉醺醺的匪徒們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和沖天的火光驚得魂飛魄散!瞬間亂作一團!尖叫聲、呼喊聲、酒罈被火烤爆的劈啪聲混作一團!
“怎麼回事?!”柳三娘濕著袖子從灶房衝出來,看到那吞噬酒窖的熊熊烈焰,臉色驟變!
混亂!鋪天蓋地的混亂!這正是沈昭唯一的機會!
濃煙瀰漫,遮蔽了視線。她不再猶豫,憑著來時的記憶和對地形的瞬間判斷,猛地朝著寨子側後方、靠近馬廄的方向。那裡似乎有個不起眼的側門,守衛應該也都被大火吸引過去了!
她融入陰影,在驚慌失措、盲目救火或救酒的匪徒縫隙中急速穿行。灼熱的氣浪烤著她的後背,濃煙嗆得她眼淚直流,幾乎窒息。她不敢回頭,不敢停留,心中隻有一個念頭:跑!離開這裡!
終於,那扇低矮的、用樹枝粗糙捆紮成的側門出現在眼前!門栓虛掛著,顯然守衛早已跑去救火了。
沈昭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撞開木門,跌跌撞撞地衝了出去!門外是陡峭的山坡和茂密的灌木叢!她毫不猶豫,順著山坡連滾帶爬地滑了下去!尖銳的樹枝和石塊劃破了她的衣裙和皮膚,帶來火辣辣的痛感,她卻渾然不覺。
身後,山寨方向火光沖天,將陰沉的天色映得一片血紅。匪徒們驚恐的呼喊聲、柳三娘尖利憤怒的咆哮聲,隱隱約約從山頂傳來,卻被山風撕扯得破碎不堪。
沈昭滾到坡底,掙紮著爬起來,顧不上滿身的泥土和血痕,一頭紮進了莽莽蒼蒼、望不到儘頭的山林深處。濃密的樹冠遮蔽了天空,也暫時遮蔽了那沖天的火光和可能的追兵。山風颳過她汗濕的臉頰,帶著劫後餘生的戰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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