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覆茶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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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茶痕
裴府的日子,在沈昭刻意織就的溫順繭房中無聲滑過。她將自己縮進“薛嘉寧”的殼裡,晨昏定省,低眉順眼,如同一尊精心擺放、毫無生氣的玉像。裴珩的目光偶爾掠過她,像審視一件新得的器物是否安分。沈昭便垂著眼,將眼底所有翻湧的恨意與謀劃死死壓入最幽暗的角落,隻餘下一片恭謹馴服的死寂。她未近身侍奉,保持著距離,這疏離反倒契合了她“受驚孱弱”的表象,也隔絕了那令人作嘔的觸碰。
時機在日複一日的沉寂裡悄然成熟。
這日午後,沈昭踏入瀰漫著乾燥藥草氣息的庫房。她向管庫的管事要了幾味藥材:遠誌寧心,酸棗仁斂神,茯苓淡滲,另加少許氣味清甜的合歡皮。理由冠冕堂皇:“近日心神不寧,想配些尋常安神的茶飲,不敢勞動府醫。”管事覷著她蒼白溫順的臉,又見不過是些溫和常見之物,未敢多問,依言稱好包妥。
回到自己那間陳設華麗卻冰冷如籠的偏廂,沈昭閂好門。窗外蟬鳴嘶啞,更襯得室內一片凝滯。她將藥材倒在光潔的梨木小幾上,指尖拂過那些熟悉的形態與氣息,緊繃的心絃奇異地沉靜下來。她細細揀選,剔除微瑕者,分量拿捏得分毫不差。遠誌需去心,她用小銀刀剖開棕褐的根皮,仔細剝離;酸棗仁以文火微烘,激出更濃鬱的香氣;合歡皮剪成細絲。動作行雲流水,帶著醫者特有的專注。小小的白瓷藥缽裡,藥材漸次交融,氤氳起一股清苦微甘、令人心神稍安的獨特氣息。她看著那混合物,眸光深處,一絲冰冷的漣漪盪開又迅速平複。
藥末傾入素白茶壺,滾水衝下,白霧裹挾著藥香嫋嫋升騰。沈昭用托盤穩穩托起,斂了心神,臉上覆又罩上那層溫順怯懦的麵具,朝裴珩的書房走去。
書房所在的院落森嚴寂靜,隻餘風吹過簷角鐵馬的叮噹聲。行至那扇緊閉的烏木雕花門前,沈昭正欲擡手叩門,門卻“吱呀”一聲從內拉開。
一個書生模樣的男子閃身而出,險些與她撞個滿懷。他約莫二十七八歲,身形清臒,麵容斯文,眉宇間卻凝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鬱色。猝然照麵,他似乎也吃了一驚,目光飛快地掃過沈昭的臉和她手中的茶盤,眼底掠過一絲審視與悲憫,快得如同錯覺。一股若有似無的、帶著苦澀的藥草氣息從他微敞的袖口逸散出來,混入沈昭茶盞散發的安神香氣中。兩人視線隻一碰,那書生便迅速垂下眼,微微頷首算是致意,步履匆匆地與她擦肩而過,背影很快消失在迴廊的陰影深處,隻留下那縷微苦的藥味,若有似無地縈繞在沈昭鼻端。
沈昭心頭微動。這人是誰?那藥氣……她不及深想,書房內已傳來裴珩毫無溫度的聲音,穿透門扉:“進來。”
她穩了穩心神,端著托盤,低眉順眼地踏入書房。
室內光線略暗,隻案頭一盞高腳燭台跳躍著昏黃的光。裴珩端坐於巨大的紫檀書案之後。他並未擡頭,手中硃筆懸在一份攤開的卷宗上方。
“大人。”沈昭的聲音放得極輕極柔,帶著刻意的溫馴,屈膝行禮。她將茶盤輕輕放在書案一角未被卷宗占據的空處,動作小心翼翼,避免發出任何聲響。素白茶盞裡,琥珀色的茶湯尚氤氳著熱氣,那混合著草木清苦與微甘的安神香氣,在沉滯的墨香中瀰漫開來。
“妾身見大人連日案牘勞形,恐傷心神,鬥膽配了些安神寧心的茶飲。”她垂著眼睫,目光落在自己交疊於身前、微微蜷起的手指上,那裡曾被他無情踩斷,如今雖已癒合,形狀卻依舊扭曲。“用的是尋常藥材,藥性溫和,隻求略解乏倦,望大人……莫嫌粗陋。”姿態卑微得無可指摘。
裴珩手中的筆終於頓住。他緩緩擡起眼睫,眸子深不見底,目光沉沉落在沈昭低垂的頭頂,又緩緩移至那盞冒著熱氣的茶上。那眼神帶著審視,更帶著洞穿一切的嘲弄。
“安神?”他薄唇微啟,吐出兩個字,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針,刺破書房的寂靜。嘴角勾起,“夫人有心了。”
沈昭的心跳漏了一拍,麵上卻不敢有絲毫異樣,依舊維持著那副溫順模樣,指尖卻在不自覺中掐得更緊。
短暫的死寂後,沈昭再次開口,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因鼓起勇氣而生的微顫:“大人……妾身尚有一事相求。”她微微擡首,目光飛快地掠過裴珩冰冷的臉,又迅速垂下,“妾身……妾身深知往日身份微末,今既為裴氏婦,自當為裴氏門楣儘心儘力。”
她深吸一口氣,彷彿下了極大的決心:“妾身……想重開橘井坊。”
裴珩眉梢一動,目光釘在她臉上。
沈昭語速加快,帶著懇切:“非為舊業,實為裴氏計!橘井坊昔日雖微,在貧苦百姓中尚有些許薄名。妾身願以裴氏之名主持,施藥濟貧,廣佈仁心。一則,可為夫君……為裴家積攢善緣,博取清譽;二則,亦可稍減妾身昔日行跡卑微之憾,不至……辱冇門庭。”
她再次深深屈膝,“懇請夫君……允準。”姿態放得極低,理由也冠冕堂皇,將“為夫家積福”的旗號舉得高高的。
“積福?”裴珩低低地重複了一遍,那聲音裡裹挾的寒意幾乎讓空氣凝滯。他身體微微後仰,靠在寬大的椅背上,指節有一下冇一下地輕敲著紫檀木扶手,發出沉悶的“篤、篤”聲,如同敲在人心上。他審視著沈昭,那目光銳利如刀,彷彿要將她精心編織的溫順假象一層層剝開,露出內裡的算計。“沈昭”他清晰地吐出她的名字,帶著玩味,“你這般苦心孤詣,當真是為了替裴家積福?”
他微微傾身向前,燭光在他冷硬的側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聲音壓得更低,字字如針,清晰地刺向沈昭竭力掩藏的角落:
“還是……想藉著那方破舊醫館,為你那流放千裡、茍延殘喘的故人……招魂?”
“招魂”二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沈昭心上!她渾身劇震,指尖瞬間冰涼,幾乎控製不住身體的顫抖。她猛地將頭垂得更低,隻從喉嚨裡擠出破碎而卑微的聲音:“妾身……不敢……妾身隻為裴氏……絕無他念……”
書房裡隻剩下她急促壓抑的呼吸和裴珩指節敲擊桌麵的單調聲響,一下,又一下,敲得人神魂欲裂。
不知過了多久,那令人窒息的敲擊聲終於停了。
“罷了。”裴珩的聲音恢複了慣常的平淡無波,聽不出喜怒,“既然夫人有此‘孝心’,要為裴氏積德,本官……允了。”
沈昭緊繃的身體微微一鬆,一絲微弱的希冀剛冒頭,便被裴珩接下來的話徹底凍結。
“不過,”他慢條斯理地補充,目光掃過那盞已不再冒熱氣的安神茶,如同看著一件無用的垃圾,“橘井坊重開,須得依足規矩。所用一應藥材、賬目、往來人等,皆需報備清楚。若有半分差池……”他未再說下去,但未儘之語裡的威脅,比任何明言都更令人膽寒。
“是……謝大人恩典。”沈昭的聲音乾澀沙啞,強撐著再次屈膝行禮,姿態僵硬。
“下去吧。”裴珩已重新執起硃筆,目光落回捲宗。
沈昭如蒙大赦,不敢有絲毫停留,幾乎是踉蹌著退出了那間令人窒息的書房。烏木門在她身後無聲合攏,隔絕了內裡那令人骨髓生寒的冰冷氣息。她靠在廊柱上,背上的鞭痕和心口的劇痛交織,冷汗瞬間浸透了裡衣。
書房內,燭火跳躍了一下。
裴珩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卷宗上,彷彿從未移開。直到門外那踉蹌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迴廊儘頭,他才緩緩擡起眼。
視線落在書案一角,那杯安神茶上。琥珀色的茶湯早已涼透,失去了氤氳的熱氣,在素白茶盞中凝成一汪死寂。那股混合著遠誌、酸棗仁的清苦氣息,此刻聞起來,隻餘下精心算計的虛偽。
他麵無表情地伸出手,冇有半分猶豫,手腕一傾。
嘩啦!
冰涼的茶湯儘數潑灑在光可鑒人的地麵上,留下一片深色、狼藉的水漬。殘存的幾片合歡皮和遠誌碎屑,粘膩地貼在地上,茶水蜿蜒流淌,映著燭光,像一道醜陋的淚痕。
幾乎在茶盞落回案上的同時,書房角落那片最濃重的陰影裡,空氣似乎極其輕微地扭曲了一下。一個如同鬼魅般毫無聲息的身影悄然顯現,單膝跪地。
“主上。”聲音平板。
裴珩的目光依舊落在地麵上那片迅速擴散的深色水漬上,指尖無意識地、緩慢地摩挲著那枚冰涼的墨玉扳指。
“盯死橘井坊。”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淬著寒意。
暗衛垂首,聲音毫無波瀾:“遵命。”
“還有,”裴珩的聲音頓了頓,眼底掠過一絲更深沉的幽暗,“她見過的每一個人,說過的每一句話,尤其是……那個姓陸的小子,若再敢靠近……”他未說完,但書房內的溫度驟然又降了幾分。
暗衛的頭垂得更低:“屬下明白。”
“去吧。”裴珩揮了揮手,彷彿拂去一粒微塵。
那暗影如同來時一般,無聲無息地融回角落的黑暗之中,彷彿從未出現過。
書房內重歸死寂,隻剩下燭火燃燒的劈啪輕響,以及地麵上那片漸漸乾涸、卻依舊刺目的深色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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