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藥為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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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為刃
七月初七的夜裡,宮苑深處懸滿了精巧的絹紗宮燈,燈影搖曳,星河彷彿墜入了人間。瓊林苑水殿風來,荷香暗度,絲竹管絃纏繞著貴婦們低柔的笑語與環佩叮噹,織成一片浮華錦繡的網。然而,無數道目光,或豔羨、或嫉恨、或探究,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禦座左下首那一對新人——大理寺少卿裴珩與其新婦薛氏嘉寧。
薛嘉寧——沈昭,端坐席間,一身寶藍銷金纏枝紋大袖羅衫,雲髻斜簪玉梳,唇邊淺笑端雅。眼眸卻沉靜如深潭,隔絕了所有窺探。她身旁的裴珩,緋色朝服得人如冷玉。他神色淡漠,自斟自飲,彷彿周遭的喧囂與他無關,唯有偶爾掃過沈昭側臉的目光,帶著一絲審視的意味。
皇帝端坐龍椅,含笑看著階下這對璧人。酒過三巡,他撫掌笑道:“裴卿與薛氏佳偶天成,乃朕心之所慰。值此佳期,賜爾等禦酒一樽,願琴瑟和鳴,早延子嗣!”
內侍躬身捧來金盤,上置兩盞琉璃夜光杯,琥珀色的酒液在宮燈下漾著誘人的光暈。
裴珩的目光在觸及自己麵前那杯酒時,眼瞳微微一縮。酒液澄澈,香氣醇厚,但以他執掌詔獄洞悉百毒的敏銳,一絲極淡幾乎被果香掩蓋的異樣氣息,還是被他捕捉到了。他不動聲色地掃過禦階上皇帝溫和帶笑的臉,又掠過席間幾處隱晦投來的、帶著幸災樂禍與惡意的視線。周衍雖倒,餘黨未絕。此酒,是局。意在借七夕宮宴,眾目睽睽之下,讓他這柄“陛下快刀”醜態畢露。若他當眾失儀,甚至對妻子或者其他官眷……那便是打皇帝的臉,更是這樁“良緣”最大的諷刺與汙點。
聖意難違。
裴珩麵色如常,甚至唇角勾起,似是對皇帝恩典的感念。他擡手,穩穩端起那杯酒,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仰首,將杯中酒一飲而儘。
“謝陛下隆恩。”他的聲音依舊平穩,放下酒杯,指節卻已繃緊。
不過片刻,一股奇異的燥熱瞬間騰起,如野火燎原,迅猛異常。那烈性藥力如狂瀾衝擊著理智的堤壩。裴珩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灼熱席捲全身,血液奔流如沸,視野邊緣甚至開始模糊。更可怕的是,一股原始的、洶湧的**直衝腦海,目標清晰而危險,正是身旁這個他名義上的妻子。她身上清冷的藥香在此刻竟成了最致命的誘惑。他幾乎能聽到自己血脈賁張的轟鳴聲。
不行!絕不能在此地失控!
裴珩猛地起身,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他朝禦座方向微一拱手,聲音比平時低沉沙啞了幾分:“陛下恕罪,臣不勝酒力,恐禦前失儀,懇請暫離片刻。”
皇帝眼中精光一閃,麵上卻笑得愈發和煦:“裴卿自便,莫要拘束。”
裴珩不再多言,甚至未看沈昭一眼,轉身大步離去。袍袖帶起一陣冷風,背影依舊挺拔,但細看之下,步伐已不如來時沉穩。
沈昭端坐原地,指尖無意識地撚著袖口。裴珩方纔飲酒時那一瞬的凝滯,起身時身體細微的緊繃,以及離席時那過於急促的步伐……她太熟悉人體的反應。那不是尋常醉態。尤其是他經過她身邊時,那驟然紊亂、沉重了幾分的呼吸,帶著一種極具侵略性的灼熱氣息,讓她背脊瞬間竄起一股寒意。是藥!且是極為霸道的虎狼之藥!有人要毀他,就在這宮闕之中!
她心中念頭飛轉。裴珩若真在此地失儀,做出什麼……不僅他身敗名裂,裴府蒙羞,更會徹底觸怒皇帝,打碎這樁象征恩典的賜婚。屆時,依附於裴府的薛家,以及她賴以庇護橘井坊的“裴夫人”身份,都將如沙塔般崩塌。
沈昭深吸一口氣,臉上適時地浮起一絲擔憂,對身旁的命婦低語:“夫君似有不適,妾身不放心,去去便回。”她起身,在眾人或理解或探究的目光中,循著裴珩離去的方向,悄然離席。
瓊林苑深處,一座供貴客臨時休憩的僻靜偏殿內,門窗緊閉,隻餘一盞孤燈搖曳。
裴珩背對著殿門,高大的身影在昏黃的光線下微微顫抖。他一手死死扣住桌沿,指節因用力而青筋暴突,幾乎要嵌入堅硬的木頭裡。另一隻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試圖用尖銳的痛楚壓製那焚身的□□。汗水浸透了他的鬢角,順著下頜滑落,滴在衣襟上,暈開深色的痕跡。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如同困獸的喘息,帶著灼人的熱度。
殿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隙。
沈昭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逆著廊下微弱的光。她一眼便看清了殿內裴珩的狀態——那緊繃如弓弦的背脊,那極力壓抑卻依舊控製不住的顫抖。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男性氣息和一種危險的瀕臨失控的燥熱。
“誰?!”裴珩猛地回頭,聲音嘶啞破碎,如同砂石摩擦。他的眼睛佈滿血絲,看向沈昭的目光不再是平日的冰冷審視,而是充滿了**裸的原始**,如同盯住獵物的猛獸,帶著要將她吞噬殆儘的凶戾。
沈昭心頭一凜,卻強迫自己鎮定,反手迅速關上門,隔絕了外界的可能窺探。
“是我。”她聲音清泠,試圖穿透他混亂的意識,“大人,您中了……”
“出去!”裴珩厲聲打斷她,聲音因極力壓製而扭曲。那洶湧的**在看到她的瞬間幾乎沖垮理智。他猛地朝她踏近一步,帶著駭人的壓迫感,灼熱的氣息撲麵而來。他伸出手,那隻骨節分明、戴著墨玉扳指的手,帶著滾燙的溫度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直直伸向沈昭的臉頰!
沈昭瞳孔驟縮,幾乎能感受到他指尖的灼熱。她強忍著後退的衝動,站在原地,目光緊緊鎖住那隻手。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她肌膚的刹那,裴珩的動作猛地僵住!眼中翻騰的**與一種更深沉更暴戾的自我厭棄激烈交鋒。他死死咬住牙關,喉嚨裡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低吼,如同受傷野獸的悲鳴。那隻伸出的手,帶著萬鈞之力,硬生生地在離她麵頰寸許之處,猛地攥成了拳,頹然收回!他踉蹌著後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牆壁上,發出一聲悶響。
“我讓你……滾!”他再次嘶吼,聲音裡充滿了痛苦與掙紮。
沈昭看著他眼中那劇烈掙紮的痛苦,看著他因自殘而鮮血淋漓的掌心,心中竟掠過一絲奇異的震動。這冷酷無情的閻羅,竟也有如此狼狽而脆弱的時刻,且是在與自身的**搏鬥。
“大人此刻將我趕出去,下一刻進來的會是誰?”沈昭的聲音異常冷靜,“是宮人,還是……等著看您笑話的‘有心人’?您失控的樣子若被外人看見,會是什麼後果?陛下的賜婚淪為笑柄,裴氏門楣掃地,大理寺的威嚴蕩然無存。您甘心嗎?”
裴珩喘著粗氣,佈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她,那眼神銳利得彷彿要將她刺穿。理智在藥物的狂潮中艱難地回籠一絲。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敲在他最致命的軟肋上。
“你有辦法?”他的聲音沙啞得幾乎不成調。
“我能解此藥。”沈昭斬釘截鐵,目光毫不退縮地迎上他審視的目光,“但請大人允我一事。”
“說!”裴珩從齒縫裡擠出這個字,身體的燥熱和痛苦幾乎要將他撕裂。
“林清。”沈昭清晰地說道,“我要大人手令,將他從流放營的苦役中提調出來,專司營中傷病診治,免其勞役之苦。”
裴珩眼中瞬間爆發出滔天的怒意和濃濃的嘲諷。又是林清!在這等生死攸關、關乎他裴珩乃至整個裴府存亡的時刻,她竟還敢以此要挾,隻為那個罪醫!
那洶湧的藥力伴隨著暴怒再次衝擊理智。他猛地擡手,似乎想掐斷這女人的脖子。然而,殿外隱約傳來的人聲腳步聲,如同警鐘,將他瀕臨爆發的戾氣硬生生壓回。他死死盯著沈昭那雙平靜的眼睛,在那裡麵,他看不到半分情意,隻有**裸的交易和算計。
“好!”裴珩幾乎是咬著牙,從喉嚨深處擠出這個字,“我答應你!解藥!”
沈昭不再多言。她迅速環顧四周,目光落在偏殿角落供淨手用的銅盆和清水上。她走過去,從隨身攜帶的、藏在寬大宮裝袖袋裡的針囊中,飛快地抽出數根長短不一的銀針。她動作利落,冇有絲毫猶豫,走到裴珩麵前。
“坐下。”她命令道,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醫者威嚴。
裴珩強忍著將她撕碎的衝動,依言跌坐在旁邊的圈椅中,身體因藥力和憤怒而劇烈顫抖。
沈昭凝神靜氣,指尖如電。銀針精準地刺入他頭頂百會、前額神庭、頸後風池等幾處要xue,手法迅捷沉穩。接著,她取過桌上的涼水,示意他喝下大半碗,又用剩餘的水浸濕了絲帕,覆在他滾燙的額頭和手腕內側。
銀針入xue,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隨即是奇異的清涼感。額上冰冷的濕意與腕間的刺激,也讓他狂跳的心脈和奔湧的血流得到了一絲強製性的安撫。裴珩閉上眼,緊握的拳頭微微鬆開,粗重的喘息聲漸漸平複下來。雖然體內的燥熱尚未完全消退,但那足以摧毀理智的狂暴**,已被強行鎮壓下去。
片刻後,沈昭起針。裴珩緩緩睜開眼,眼中的血絲褪去不少,雖然臉色依舊蒼白,但那股駭人的戾氣與失控的燥熱已然消失,隻餘下深深的疲憊和一片冰封的寒意。他看著沈昭,眼神複雜難辨,有被脅迫的屈辱,有對她醫術的審視,更有劫後餘生的慶幸。
“手令,回府後給你。”他的聲音恢複了平日的冷硬,帶著一絲沙啞。
沈昭微微頷首:“謝大人。”
兩人整理好儀容,一前一後走出偏殿。再回到喧囂的宮宴上時,裴珩已恢複了那副拒人千裡的冷峻模樣,隻是唇色略顯蒼白。沈昭依舊帶著溫婉得體的淺笑,落後他半步。
皇帝的目光意味深長地掃過他們:“裴卿可好些了?”
裴珩躬身,聲音平穩無波:“謝陛下關懷,略飲了些涼水,已無大礙。”
皇帝笑了笑,未再追問。
裴珩落座,在眾人目光彙聚時,極其自然地伸出手臂,虛虛攬住了沈昭的腰肢。那是一個在外人看來親昵的姿態。他的掌心隔著薄薄的衣料,傳遞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和一絲殘餘的微熱。
沈昭身體一僵,隨即順從地依偎過去,臉上適時地飛起一抹紅霞,如同所有被夫君嗬護的新婦。她微微側首,靠近裴珩的頸側,外人看來彷彿是在耳鬢廝磨。溫熱的呼吸拂過他的耳廓,她聲音壓的極低,隻有他一人能聽見:
“大人,妾身所求,望您勿忘。”
裴珩攬著她腰肢的手微微收緊,指節泛白。他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湧的寒意與屈辱,薄唇幾乎貼著她的鬢角,同樣用隻有她能聽見的聲音,冷冷地迴應:
“你今日‘救駕’之功,本官……記下了。”
燈火輝煌的宮宴之上,絲竹悅耳,笑語喧闐。這一對璧人相擁的身影,在旁人眼中是帝賜良緣的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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