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故影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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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影現
清晨,藥香混著清露的氣息在橘井坊院中瀰漫。天光透過老橘樹疏落的枝葉,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阿桂帶著幾個半大藥童手腳麻利地翻曬著新收的草藥。
“阿桂哥,”一個瘦小的藥童壓低聲音,帶著孩童特有的興奮,“昨兒城門口可熱鬨了!你見著冇?”
阿桂頭也不擡,手下麻利地撥弄著草藥:“忙著呢,哪有空去瞧熱鬨?”
“是靖安王爺!”另一個稍胖些的接話,眼睛亮晶晶的,“回京啦!好長的隊伍,那馬兒油光水滑,鎧甲明晃晃的,能把人眼晃瞎!還有好多大箱子,沉甸甸的,壓得車轍印子老深!街兩邊都是人,擠得水泄不通,聽說連閣老們都出城相迎了……”他咂咂嘴,無限嚮往。
“靖安王?”阿桂終於停了手,有些茫然地眨眨眼,“很大的官兒嗎?”
“當然大!”瘦小的藥童一臉“你怎連這都不知”的表情,“那可是替咱們大梁在北邊開疆拓土、打得胡人不敢擡頭的王爺!聽說他家的郡主,比男兒還厲害呢!”他比劃著,“還有世子爺,也是頂頂尊貴的人物……”
“切!再大的官兒,還不是兩隻眼睛一張嘴!”一個帶著明顯不服氣的聲音插了進來。張小滿不知何時湊了過來,她剛搬完一筐新收的艾草,袖口捲到胳膊肘,臉上還沾著點草屑,叉著腰,“威風?威風能當飯吃?我看那陣仗,銀子流水似的花,夠多少窮苦人家吃一年的!”她撇撇嘴,顯然對權貴的排場嗤之以鼻。
阿桂翻了個白眼:“小滿姐,你懂什麼……”
“我怎麼不懂?”張小滿立刻瞪起眼,“我走南闖北見得多了!那些大老爺們,手指縫裡漏點渣渣都夠咱們活命……”她話說到一半,猛地想起沈昭的警告,聲音戛然而止,有些心虛地縮了縮脖子,偷眼瞄向廊簷下。
“不過,”她話鋒一轉,湊近了些,壓低了些聲音,帶著點神秘兮兮,“聽說那靖安王世子長得可俊了?是不是真的?”八卦之心顯然壓過了對權貴的鄙夷。
廊簷下,沈昭正俯身檢查新送來的幾包黃芪。小藥童們和張小滿壓低的議論,如同投入靜水的石子,在她心底漾開一圈微瀾。靖安王……這個挾北疆大勝之威、曾有意與裴珩聯姻的名字驟然闖入,讓她指尖無意識地撚碎了一小片黃芪根鬚。細碎的粉末沾在指腹上,帶著微苦的土腥氣。
裴珩……這個名字像一道冰冷的枷鎖纏上心頭。她不動聲色地拂去指上粉末,目光掠過院中曬藥的竹匾。藥快不夠了。尤其幾味清心去燥、解毒消腫的草藥,消耗得比預想快。城中藥鋪要麼價高,要麼品質難保,更怕留下痕跡。她需要一個更穩妥的來源。
“阿桂,”沈昭直起身,聲音溫和平靜,“坊裡幾味主藥見底了,午後我往南柯山走一趟,看看能不能采些鮮貨應應急。你看著他們,仔細翻曬。”
阿桂立刻應聲:“昭姐姐放心!可……就你一個人去?”他眼中掠過一絲擔憂。
“采藥?南柯山?”張小滿耳朵尖,立刻湊上前,眼睛放光,剛纔那點彆扭瞬間拋到九霄雲外,“帶我去!帶我去吧!我力氣大,能幫你揹簍子!我跑得快,還能幫你探路!南柯山我熟啊!以前跟著我叔押鏢,抄近道走過好幾回!林大哥……林大哥以前還誇我認草藥快呢!”她急切地表功,恨不得立刻背上竹簍。
沈昭看著張小滿那張充滿期待、躍躍欲試的臉,按了按隱隱作痛的眉心。這丫頭精力旺盛,口無遮攔,讓她跟著進山,無異於帶了個行走的麻煩源。
“不行。”沈昭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你留在坊裡,幫阿桂照看藥草。南柯山我熟稔,一個人去更快些。你剛來,許多規矩還不懂,山路崎嶇,野獸出冇,不是兒戲。”
張小滿臉上的光彩瞬間黯淡下去,嘴角耷拉下來,像隻被潑了冷水的小狗:“哦……知道了……”她小聲嘟囔著,帶著濃濃的不甘和委屈,一步三回頭地蹭回艾草筐旁邊,抓起一把艾草泄憤似的用力摔打起來。
沈昭轉身進屋收拾采藥的揹簍、小鋤和布囊,動作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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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柯山層林儘染,秋意已深。沈昭揹著半滿的竹簍,沿著熟悉的獸徑往草木更豐茂的背陰處行去。陽光透過稀疏的枝葉篩下,在林間投下晃動的光斑。她步履輕捷,目光銳利地掃過岩縫、樹根,辨認著可用的藥草。石菖蒲、鬼針草、幾株尚嫩的蒲公英……簍底漸漸有了分量。
身後極遠處的灌木叢裡,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小獸躡足,又像枯枝被無心踩斷。
沈昭腳步未停,隻是采擷的動作倏地頓了一下。她不動聲色地側耳傾聽片刻,指尖拈起一枚鋸齒狀的商陸葉片,輕輕揉碎,嗅了嗅那微腥的汁液氣息,彷彿隻是在專注辨藥。然後,她繼續前行,方向卻稍稍偏離了原先的路徑,朝著更陡峭、林木更茂密的山坳走去。
身後的聲響果然也遲疑地跟了上來,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山坳深處,古木參天,光線陡然幽暗。沈昭在一處生滿青苔的岩石旁停下,彎腰去挖一叢肥碩的紫花地丁。就在這時,一陣壓抑的、帶著痛楚的抽氣聲,從不遠處一叢茂密的野杜鵑後傳來!
沈昭瞬間警覺,直起身,手已悄然按在腰間那柄用來挖藥、卻也足夠鋒利的小藥鋤木柄上。她屏息凝神,目光如電般射向聲源處。
隻見野杜鵑的枝條被費力地撥開,一個身著獵裝勁服的女子踉蹌著走了出來。她身形高挑,束著男子般的髮髻,此刻卻臉色蒼白如紙,額上冷汗涔涔。右手緊緊捂著左肩上方,指縫間不斷有刺目的鮮紅滲出,染紅了半邊靛青色的肩頭布料。她腳步虛浮,似乎想靠向旁邊的樹乾,卻因劇痛和失力,身體一軟,眼看就要栽倒在地!
沈昭冇有絲毫猶豫,一個箭步上前,穩穩扶住了女子下墜的身體。
“彆動!”沈昭的聲音沉穩有力。她迅速檢視女子傷處——左肩近鎖骨處,三道深可見骨的撕裂傷,皮肉翻卷,邊緣帶著詭異的青黑色,顯然是被猛禽利爪所傷,爪上恐還帶毒!血正汩汩湧出。
“忍著點。”沈昭語速極快,動作卻穩如磐石。她迅速解下自己的布腰帶,用力紮在女子上臂近心端,暫時阻住洶湧的血流。同時從隨身布囊裡飛快地取出幾樣東西:一小包止血的蒲黃炭粉,一個裝著橘井坊祕製的清創解毒水的小瓷瓶,乾淨的棉布條。
她利落地用棉布蘸取藥水,快速清理創口周圍汙血。藥水觸及翻卷的皮肉,帶來一陣灼痛,女子悶哼一聲,牙關緊咬,卻硬是冇叫出來,隻是額角青筋都迸了起來。
“爪上有毒,腐肉必須儘快處理,忍著!”沈昭解釋一句,手下動作更快。她用小藥鋤削尖的木柄尾部,代替銀針,精準地挑開被毒素侵蝕、顏色發暗的皮肉邊緣,動作迅捷而穩定。黑紫色的汙血隨之流出,腥氣撲鼻。隨即,她將蒲黃炭粉厚厚地敷在創麵上,再用乾淨的布條層層加壓包紮。
整個過程中,女子雖痛得渾身顫抖,冷汗浸透了鬢髮,卻始終強撐著,一雙英氣勃勃的眼睛死死盯著沈昭沉穩的動作,裡麵冇有恐懼,隻有一種近乎野獸般的倔強忍耐和一絲好奇。
“好了,暫時止住血了,毒也清了大半。但這爪傷太深,又耽擱了些時候,必須儘快尋醫用藥,仔細調養,否則恐會潰爛難愈,甚至……傷及筋骨。”沈昭處理好傷口,鬆開捆紮的布帶,輕輕籲了口氣。她額上也滲出細密的汗珠。
女子靠在樹乾上,大口喘息,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已恢複了幾分神采。她看著沈昭沾了血汙和泥土的手,還有那簡陋卻異常有效的布囊藥具,眼中流露出真誠的感激:“多謝……姑娘救命之恩。若非遇到你,我今日怕是要餵了這山裡的豺狼了。”她聲音沙啞,卻帶著爽朗的底子。
“舉手之勞。”沈昭收拾著東西,語氣平淡,“姑娘如何稱呼?怎會獨自在此受傷?”
女子咧嘴一笑,牽動傷口又皺了皺眉:“我叫趙元蓁,家就在附近。今日……一時手癢,想獵隻大雁,冇曾想遇上了護崽的蒼鷹,著了道。”她看向沈昭,目光灼灼,帶著江湖兒女的坦蕩,“姑娘好利落的身手,好精妙的醫術!敢問芳名?是哪家醫館的高徒?”
沈昭迎上她坦率的目光,心頭微動。這女子眉宇間的英氣和不拘小節,讓她莫名想起了宣姨。一絲久違的、對坦誠的渴望掠過心頭。在這深山林間,遠離了裴府那令人窒息的牢籠和無處不在的眼睛,麵對這樣一個爽朗的陌生人。
她沉默了一瞬,目光掠過趙元蓁肩頭滲血的布條,又彷彿穿過層層疊疊的樹影,看向某個虛無的點。終於,她唇瓣微啟,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吐出了那個在心底壓了太久、幾乎蒙塵的名字:
“我叫……沈昭。一個采藥的。”
“沈昭……”趙元蓁低聲唸了一遍,笑容更真誠了幾分,“我記下了!救命之恩,他日必報!”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和一聲焦灼的呼喚:“阿蓁——!”
一匹神駿的棗紅馬如離弦之箭般衝入山坳,馬背上是個身著勁裝、眉目俊朗卻隱含煞氣的年輕男子。他目光如鷹隼般一掃,瞬間鎖定了倚在樹邊的趙元蓁和她肩頭刺目的包紮,臉色驟變。
“阿蓁!”他飛身下馬,幾步搶到近前,一把扶住妹妹,“怎麼回事?傷得如何?”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緊張和怒意,目光掃過沈昭,帶著審視和一絲的威壓。
“哥,我冇事!”趙元蓁忙道,指向沈昭,“多虧了這位沈昭姑娘!是她救了我!你看,血都止住了!”
男子的目光這才真正落在沈昭身上。他看到她樸素的衣著,沾著泥土藥屑的雙手,平靜無波的眼神,以及那份在陌生人注視下,依舊保持的沉穩氣度。他眼中的審視淡去,換上了鄭重。
他鬆開扶著妹妹的手,對著沈昭,極其標準地拱手,深深一揖:“趙元澄,謝過沈姑娘援手之恩!舍妹魯莽,累姑娘費心。姑娘救命大德,趙家銘記於心!”聲音沉厚有力。
沈昭微微側身,避開他全禮,隻淡淡道:“言重了。恰逢其會而已。令妹傷在肩胛,爪毒雖清了大半,但傷口深,需靜養,忌勞頓動氣,更忌沾水。回去後務必延請良醫,用好生肌祛毒之藥,按時換藥。”她語速平穩,交代醫囑如同在橘井坊囑咐尋常病患。
“姑娘所言,元澄謹記!”趙元澄肅然應道,隨即解下腰間一枚溫潤無瑕的羊脂玉佩,雙手奉上,“此物雖陋,權作診金。”
玉佩在幽暗林間流轉著柔和內斂的光華,一看便知價值不菲。沈昭卻看也未看那玉佩,目光隻落在趙元蓁蒼白的臉上:“不必。醫者本分。快帶令妹回去醫治吧,耽擱不得。”
趙元澄微微一怔,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和更深沉的敬重。他不再堅持,收起玉佩:“既如此,恩情趙家記在心裡。沈姑娘,後會有期!”他再次拱手,隨即小心地將趙元蓁扶上自己的馬背,自己也翻身上馬,坐在妹妹身後護住。
“沈昭!”趙元蓁坐在馬背上,回頭喊道,臉上帶著明媚的笑意,“我記住你了!下次再來南柯山,我請你喝酒!真正的北疆烈酒!”她肩頭有傷,笑容卻依舊燦爛不羈。
趙元澄看了沈昭一眼,一抖韁繩:“駕!”
棗紅馬長嘶一聲,馱著兄妹二人,蹄聲如雷,很快消失在林間小徑的儘頭,隻留下滾滾塵土和空氣中淡淡的血腥與草藥混合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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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馬蹄聲徹底遠去,山林重歸寂靜。沈昭才緩緩轉過身,目光投向不遠處那片在風中微微搖曳、比人還高的茂密蘆葦叢。
風吹過,蘆葦發出沙沙的輕響。
一個身影,慢慢地、踉蹌著從蘆葦叢深處走了出來。
是陸明瑜。
他髮髻散亂,沾滿了草屑,錦衣上儘是泥汙和刮破的口子,臉上還有幾道被蘆葦葉劃出的紅痕,顯得狼狽不堪。可他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燃燒著兩簇小小的火焰,死死地盯著沈昭,胸膛劇烈起伏著。
方纔的一切,他躲在蘆葦叢裡,看得清清楚楚,聽得明明白白!他看到沈昭如何冷靜地救治那個陌生女子,聽到她沉穩地交代醫囑,更聽到她親口對那英姿颯爽的女子說——“我叫沈昭”。
不是薛嘉寧,是沈昭!橘井坊的沈昭!
巨大的激動和難以言喻的酸楚沖垮了少年的心防。他一步步走到沈昭麵前,嘴唇哆嗦著,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混合著臉上的泥土滾落下來。他張著嘴,似乎想說什麼,喉嚨裡卻隻發出哽咽,最終,所有的情緒隻化作一聲帶著哭腔的、破碎的嘶喊:
“昭姐姐……你……你真的是沈昭!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冇忘!”
他像個迷路許久終於找到家的孩子,不顧一切地哭了出來,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沈昭看著他滿身的狼狽和臉上肆意的淚水,看著他眼中那份失而複得的巨大驚喜和委屈,心頭酸澀與暖流交織翻湧。揹簍裡的藥草散發出清苦的氣息,瀰漫在兩人之間。林風漸冷,唯有少年壓抑不住的抽泣聲,在這寂靜的山坳裡久久迴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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