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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不渡閻羅殿 馭韁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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馭韁繩

西苑行宮獵場廣袤,秋陽為連綿的草坡鍍上一層暖金。旌旗林立,駿馬嘶鳴,扈從的勳貴命婦們或乘車或騎馬,迤邐而行。

裴府馬車內,沈昭端坐一側,指尖無意識地撚著袖口,目光落在緊閉的車窗簾幕上,彷彿能穿透那厚重的錦緞,望見外麵自由流淌的天光與風。裴珩闔目養神,玄色錦袍襯得麵容愈發冷峻,無形的威壓瀰漫在狹小的空間,每一次細微的顛簸都讓沈昭脊背上的舊痕隱隱作痛。

忽地,一陣清脆歡快的馬蹄聲伴著女子爽朗的笑語由遠及近,掠過車窗。沈昭心念微動,指尖蜷了蜷,終是擡手,輕輕掀開了簾幕一角。

陽光瞬間湧入,刺得她微微眯眼。隻見不遠處,幾位身著鮮豔騎裝、頭戴帷帽的貴婦人正策馬並行,身姿雖不算十分矯健,卻也從容自在。秋風拂過她們的麵紗,衣袂翻飛,笑語晏晏,那份鮮活的生氣,與這沉悶車廂恍若兩個世界。

沈昭的心被那策馬的身影輕輕撞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湧的思緒,放下簾子,轉向身旁閉目之人,聲音放得極輕,帶著刻意的溫順試探:“大人,妾身見諸位夫人皆策馬而行,英姿颯爽。妾身也想試試騎馬,一則領略獵場風光,二則……不至顯得過於怯懦,有損裴氏門風。不知……可否?”

話音落下,車廂內一片死寂,隻有車輪碾過碎石的單調聲響。

裴珩緩緩睜開眼,目光落在沈昭低垂的眼睫上,帶著審視與一絲嘲弄。他沉默片刻,薄唇微啟,聲音低沉平穩:“騎馬?你可知何為控韁?何為踏鐙?本官記得,橘井坊的沈昭,似乎隻通藥鋤,不識鞍韉吧?”

沈昭指尖在袖中掐緊,麵上卻依舊維持著恭順:“大人教訓得是。妾身……確無騎術根基。然,凡事總有初學。妾身不敢逞強,但求一匹溫順老馬,由穩妥仆役牽引,慢行幾步,略沾些獵場英氣,不至……過於惹眼。”

她將姿態放得極低,理由也冠冕堂皇。

裴珩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那眼神銳利如刀,彷彿要剖開她溫順表皮下的真實意圖。最終,他勾了下唇角,那弧度冰冷,毫無溫度:“也罷。裴氏婦,當如夫人般‘英颯’纔是。允了。”

他擡手,指尖在車窗邊框輕叩一下。車外護衛首領立刻策馬靠近。

“為夫人備一匹最溫順的牝馬,配雙鐙穩鞍,著兩名老成仆役左右牽引,寸步不離。”

裴珩的聲音清晰地傳出去,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遵命!”

護衛首領應聲而去。

不多時,馬車停穩。沈昭被侍女攙扶著下了車。獵場的風裹挾著草葉的清氣撲麵而來,令她精神一振。不遠處,護衛已牽來一匹毛色灰白、體型勻稱的母馬,馬鬃修剪得整齊,眼神溫順,正低頭啃食著腳邊枯草。鞍韉嶄新,雙鐙垂落。

沈昭看著那溫順的母馬,心頭稍安。在兩名仆役的小心攙扶下,她有些笨拙地踩上馬鐙,費了些力氣才跨上馬背。馬鞍的觸感陌生而堅硬,她下意識地攥緊了鞍前的鐵環,腰背挺得筆直,帶著初學者的僵硬。

“夫人放心,這馬性子最是溫順,慢走無礙。”

左側的仆役牽緊韁繩,寬慰道。

馬匹在仆役的牽引下,開始沿著獵場邊緣的平緩草坡,不緊不慢地溜達起來。起初幾步,沈昭隻覺身體隨著馬背起伏搖晃,頗為不適,但慢慢也尋得些平衡,緊繃的肩頸微微放鬆了些許。陽光灑在身上,秋風拂麵,視野開闊,竟生出幾分久違的、短暫的鬆弛。

——————

就在這時,一道寶藍色的身影策馬小跑著靠近,正是陸明瑜。他臉上帶著明朗又有些緊張的笑容,驅馬與沈昭並行,隔著幾步距離,聲音清亮:“昭……裴夫人!”

他差點又喊錯,連忙改口,“您也在學騎馬?這馬看著真溫順!其實……其實騎術不難的!要訣就是放鬆,跟著馬的節奏走!”

他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經驗老道,試圖彌補上次的狼狽,也真心想幫忙。

沈昭有些意外地看著他。陸明瑜眼中那份純粹的關切和急於證明自己的熱忱,讓她無法拒絕,也讓她心頭微暖。她輕輕點了點頭:“多謝陸小公子指點。”

陸明瑜受到鼓勵,眼睛一亮,策馬更近了些,指著沈昭握韁的手:“對對!就是這樣握!但可以再放鬆一點點,不用太用力,韁繩是溝通,不是較勁!”

他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在自己馬背上調整姿勢做示範,身體微微前傾,顯得頗為投入,“腳呢,踩穩馬鐙,腳跟下沉,像紮根一樣……哎!”

變故陡生!

陸明瑜正說得專注,他身下那匹原本溫順的白馬,不知是腳下踩到了鬆動的石塊,還是被旁邊灌木叢裡突然竄出的野兔驚擾了一下,猛地一個趔趄,前蹄一軟!

陸明瑜正全神貫注地講解“腳跟下沉”,身體重心本就前傾,猝不及防之下,整個人瞬間失去了平衡!他“啊呀”一聲驚呼,手忙腳亂地想抓住馬鬃,卻已經晚了!整個人被猛地從馬鞍側麵甩了出去!

噗通!

塵土飛揚。陸明瑜以一個極其不雅的側摔姿勢,重重砸在草地上,寶藍錦袍沾滿草屑泥土,精心梳理的髮髻也散亂了,幾縷頭髮糊在臉上。那匹白馬受驚,嘶鳴一聲,小跑開幾步才被聞聲趕來的陸府家仆抓住韁繩。

“哎喲……嘶……”陸明瑜疼得齜牙咧嘴,撐著草地想坐起來,滿臉的塵土和窘迫。

這突如其來的事故,讓沈昭身下的母馬也受了驚,猛地揚頭髮出一聲嘶鳴,四蹄亂踏,竟甩開了仆役牽拉的手!

沈昭隻覺身下馬匹猛地一顛,巨大的力量讓她瞬間失去平衡!攥著鐵環的手被狠狠甩脫,整個人不受控製地向馬身一側歪斜倒去!視野天旋地轉,死亡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心臟!

“昭姐姐小心——!”

摔在地上的陸明瑜顧不上自己的狼狽,眼見沈昭要墜馬,驚懼之下嘶聲大喊,掙紮著就要爬起來,眼中滿是焦急與懊悔。

千鈞一髮之際——

一道玄色身影如同撕裂空氣的閃電,從斜刺裡疾衝而至!裴珩不知何時已策馬趕到,他□□那匹通體烏黑、神駿非凡的烈馬快如離弦之箭!就在沈昭即將觸地的刹那,裴珩猛地俯身探臂,精準無比地一把撈住了她下墜的腰肢!

一股強大而沉穩的力量瞬間將沈昭包裹,止住了她下墜的勢頭。天旋地轉間,她隻覺腰間一緊,整個人已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淩空提起,下一刻,便落入了一個堅硬而冰冷的懷抱。裴珩竟單臂將她從半空撈起,穩穩置於自己身前馬鞍之上!

他身下的黑馬長嘶一聲,前蹄高高揚起,在原地踏出幾個碎步,穩穩停住。

沈昭驚魂未定,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她臉色慘白如紙,渾身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雙手下意識地死死抓住了裴珩橫亙在她腰間的手臂。

裴珩一手控韁,一手穩穩攬著她,低頭看了一眼懷中人失魂落魄的模樣,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波瀾。他擡眸,目光掃過地上正被家仆扶起、灰頭土臉、一臉懊惱和擔憂望向這邊的陸明瑜,又冷冷瞥了一眼那兩個嚇得跪伏在地、瑟瑟發抖的仆役。

“廢物。”

冰冷的兩個字,如同宣判。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仆役叩頭如搗蒜。

裴珩不再看他們,目光轉向匆匆趕來的太醫令陸大人。正氣得鬍子直翹,看著自家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兒子。

“陸大人,”

裴珩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陸太醫令耳中,“貴公子這‘身教’,倒比‘言傳’更令人印象深刻。煩請好生約束,此地非太醫令府演武場,莫要再‘以身試法’。”

話語平靜,卻字字帶刺。

陸太醫令老臉漲紅,對著裴珩連連拱手告罪:“裴大人恕罪!犬子魯莽,驚擾尊夫人,下官定嚴加管教!嚴加管教!”

說罷,一把揪住陸明瑜的耳朵,“還不快向裴大人和夫人賠罪!丟人現眼的東西!”



父親!疼疼疼!”

陸明瑜一邊護著耳朵,一邊仍不忘看向沈昭,急切地問,“裴夫人!您冇事吧?都怪我……”

眼神裡的關切和自責溢於言表。

一場風波草草收場。裴珩勒轉馬頭,帶著懷中猶在輕顫的沈昭,在護衛的簇擁下,朝著獵場深處行營的方向而去。夕陽的餘暉將兩人一騎的影子拉得老長,玄色的衣袂與素色的裙裾在風中交纏。

——————

夜幕低垂,星子初綻。獵場行營燈火點點,大部分人馬已歸營休憩,白日喧囂褪去,唯餘蟲鳴唧唧與遠處篝火燃燒的劈啪聲。

營地邊緣,一片空曠平坦的草坡被特意清出。月光清冷如霜,灑在沾著夜露的草葉上,泛點銀光。裴珩端坐於他通體烏黑的駿馬之上,玄色身影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沈昭則被安置在另一匹體型稍小、溫順的栗色牝馬背上。她雙手緊緊攥著鞍前的鐵環,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白日墜馬的驚悸尚未完全平複。

“手握韁繩。”

裴珩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色中響起,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清晰冷冽,“握緊。韁繩即命脈,鬆手即是棄命。”

沈昭深吸一口帶著寒意的夜氣,依言鬆開鐵環,有些笨拙地抓住垂落的兩根皮質韁繩。

“腳踩馬鐙,前腳掌著力,腳跟下沉。”

裴珩的指令簡潔,“腰背挺直如鬆,目光平視前方,非是腳下深淵。身隨馬動,非與之抗衡,乃順勢而為。”

他策動坐騎,繞著沈昭和那匹栗色母馬緩緩踱步,如同審視。他的黑馬噴著響鼻,灼熱的氣息拂過栗色母馬的鬃毛,引得溫順的母馬也略顯不安地踏了踏蹄子。

“輕夾馬腹,喝‘駕’。”

命令再下。

沈昭咬了咬牙,依言用小腿肚輕輕碰了碰母馬的腹部,口中低喝:“駕!”

栗色母馬得到指令,溫順地邁開步子,小跑起來。驟然加速的顛簸讓沈昭猛地向後一晃,驚呼幾乎脫口而出!她慌忙俯身抱緊馬脖子,心臟狂跳。

“擡頭!挺背!”

裴珩冷斥,“欲馭馬,先馭己心!懼意入骨,則馬亦輕你!”

沈昭被他喝得心神一震,一股倔強驀然從心底騰起。她強壓下喉嚨口的驚悸,強迫自己鬆開緊抱馬脖的手,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借那銳痛穩住心神,依言奮力挺直腰背,逼迫自己擡起目光,望向遠處月光下朦朧起伏的山巒輪廓。

“控韁!左拉則左行,右引則右轉!力需穩,意需明!”

裴珩的聲音如同鞭策,緊隨其後。

沈昭努力回憶著他的話,嘗試著輕輕拉動左側韁繩。栗色母馬果然聽話地向左偏轉了方向。她又試著向右牽引,馬兒也順從地轉回。一種微妙的掌控感,在恐懼的縫隙中悄然滋生。

“再快些!夾緊馬腹!”

裴珩突然策動他的黑馬加速,與栗色母馬並轡而行。兩馬速度陡增,夜風驟然變得猛烈,呼嘯著灌入耳中,颳得臉頰生疼。草地在馬蹄下飛速後退,模糊成一片流動的暗影。

沈昭隻覺身體被劇烈的顛簸拋起又落下,五臟六腑都似移了位。她死死咬住下唇,嚐到了血腥味,纔將那尖叫壓回喉嚨。雙手拚命攥緊韁繩,指骨幾乎要碎裂,雙腳死死蹬住馬鐙,全身的力氣都用來對抗那要將她甩脫的力量。挺直的腰背在狂風中如同繃緊的弓弦,額角的冷汗被風吹落,消失在夜色裡。

“目視前方!身隨馬動!”

裴珩的聲音穿透風聲,依舊冰冷,卻奇異地成了她混亂意識中唯一的錨點。

不知過了多久,彷彿一瞬,又彷彿漫長無比。當裴珩終於勒住坐騎放緩速度時,栗色母馬也隨之慢了下來。沈昭渾身脫力,伏在馬背上劇烈地喘息,鬢髮散亂,汗水浸透了內衫,夜風一吹,冷得她打了個寒顫。但握著韁繩的手,卻始終未曾鬆開。

裴珩勒馬停駐,月光勾勒著他冷硬的側臉輪廓。他垂眸,看著馬背上那單薄顫抖、卻終究未曾跌落的身影,目光在她死死攥著韁繩、指節發白的手上停頓一瞬。

夜風掠過草尖,帶來遠處篝火的微暖氣息。良久,一聲幾不可聞的評語,才從他唇邊逸出,消散在清冷的夜色裡:

“雖笨拙,倒還……堪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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