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射金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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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金鳴
秋獮第三日,西苑獵場深處,演武坪上旌旗招展,氣氛凝肅。
靖安王世子趙元澄一身藏青箭袖錦袍,身姿挺拔,眉宇間是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貴。他正姿態閒雅地試著一張鑲金嵌玉的角弓,動作從容,彷彿隻是尋常把玩。周圍勳貴子弟屏息靜立,目光在趙元澄與不遠處那道玄色身影之間逡巡。
裴珩立於場邊,他並未看場中的世子,眼中沉靜無波,隻微微垂首。
沈昭立在他身後半步,低眉斂目,心跳卻因那驟然緊繃的空氣而微微失序。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趙元澄每一次看似隨意的拉弦,那“嘣”的輕響都帶著一種刻意的無形的壓力。當世子狀似隨意地向身旁勳貴子弟笑談“昔年裴帥神射,百步穿楊,威震北境,不知其弓馬絕技,裴氏後輩能承襲幾分?”時,沈昭的指尖猛地一蜷,她看到裴珩摩挲扳指的指腹加重了力道,骨節處泛起一絲細微的青白。
“裴大人,”趙元澄終於放下角弓,目光轉向裴珩,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世家子弟間的客套笑容,“久聞裴氏家學淵源,弓馬一道更是卓絕。今日演武,恰逢其會,不若下場指點一二?也好讓我等後輩,領略一番裴帥當年的風采?”
他語調溫和,將“裴帥當年的風采”幾個字說得清晰而悠長。
周遭瞬間靜得落針可聞。沈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緊緊鎖住裴珩的側影。
裴珩緩緩擡眼,眼中掠過一絲嘲弄:“世子謬讚。家父是家父,裴珩是裴珩。弓馬騎射,乃武夫之道。裴珩身為大理寺少卿,職責所在,唯‘明刑弼教’四字而已。以律法繩墨定分止爭,方為正途。世子既有雅興,自便即可。”
他的聲音平穩低沉,不僅將那份刻意的“緬懷”輕描淡寫地拂開,更將自身立場牢牢錨定在“法”與“職”之上,與純粹的“武勇”劃清界限。
“武夫之道?”
趙元澄臉上的笑容未變,眼底卻掠過一絲銳利。他不再糾纏,轉而指向場中早已備好的幾架絞索。那絞索由堅韌的牛筋絞成三股,繃得筆直,每根絞索上,赫然懸掛著三枚磨得鋥亮的銅錢。九枚銅錢在日光下閃爍著刺目的金光,隨著絞索的微顫輕輕晃動,彼此碰撞,發出細碎擾人的叮噹聲。
“裴大人此言差矣。”
趙元澄語氣依舊平和,甚至帶著幾分探討的意味,“國之重器,文武並重。執法斷獄,亦需洞若觀火的眼力與雷霆萬鈞的決斷。這絞索銅錢,懸於風中,彼此糾纏,瞬息萬變,最是考驗定力與精準。裴大人隻需立於此線外,”
他用腳尖點了點地上劃出的白線,距離絞索足有百步之遙,“射落任何一串銅錢,便足見大人明察秋毫、一擊必中之能。此等本事,與大人抽絲剝繭、勘破懸案,豈非異曲同工?莫非裴大人以為,這斷案的‘眼力’與‘決斷’,也如弓馬一般,是無需在意的‘武夫之道’了?”
他這番話,已非單純的挑釁,而是將射箭之技與裴珩引以為傲的斷案之能巧妙地捆綁在一起,步步緊逼,字字誅心,更擡高了賭注。拒絕,便是承認自己引以為傲的“眼力”與“決斷”也不值一提。
“元澄!”
靖安王趙崇適時沉聲低喝,麵上帶著薄責,卻無半分製止之意。
高踞禦座之上的皇帝趙寅,此刻放下了手中把玩許久的玉如意,臉上帶著和煦的笑意,目光在裴珩與趙元澄之間流轉。“年輕人切磋論道,點到為止便好。”
他聲音溫和,如同春風拂過,
“承允啊,元澄所言,雖有些少年意氣,卻也並非全無道理。明刑弼教,確需明察秋毫之目,雷霆決斷之心。你執掌大理寺,斷案如神,此等‘眼力’與‘決斷’,想必早已爐火純青。今日既是演武,不妨小試身手?也讓朕與諸卿,見識見識我大梁棟梁的另一麵風采。你父親當年……”
皇帝趙寅的話音在此處微妙地頓住,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空白,那未儘之意,比趙元澄的明刀明槍更令人窒息。他含笑看著裴珩,眼神卻是深不可測,將“裴帥遺風”的重壓與對裴珩能力的試探,巧妙地糅合在一起,不容迴避。
沈昭的心驟然沉入穀底。她看到裴珩摩挲墨玉扳指的拇指驟然停下,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凸起。禦座投下的陰影,彷彿帶著千鈞重壓,沉沉地落在他肩頭。皇帝趙寅不僅冇有製止這場針對他舊傷的試探,反而推波助瀾,將他的職責與能力也捲入賭局。
場中一片死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玄色身影上,等待著他的迴應。絞索上的銅錢在風中發出愈發清晰的碰撞聲,叮叮噹噹,如同催命的符咒。
裴珩終於動了。他緩緩擡步,走向那百步之外的白線。步履沉穩,玄色袍角拂過沾著草屑的泥土,無聲無息。他並未看那絞索銅錢,也未看巧舌如簧的趙元澄,目光彷彿穿透了眼前的一切,投向某個虛無的遠方。隻有沈昭離得近,才能看清他眼底深處,那瞬間翻湧又強行壓下的痛楚與戾氣。
行至白線前,他站定。早有內侍捧上一張製式古樸毫無雕飾的烏木硬弓和一壺白羽箭。裴珩伸手取弓,指腹拂過冰涼的弓身,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緩慢。他左手拇指上那枚墨玉扳指,在握緊弓弣的瞬間,與堅韌的弓弦輕輕相觸,發出一聲如同冰棱碎裂般的細微摩擦聲。
他抽出一支白羽箭,搭上弓弦。冇有多餘的動作,冇有刻意的瞄準,隻是微微側身,引弓,開弦。
烏木弓身在他手中彎出一道飽滿而危險的弧度,發出低沉的呻吟。弓弦緊繃如滿月,勒入他戴著墨玉扳指的拇指指腹,也勒緊了所有人的心絃。他周身那股無形的冷冽氣場驟然凝聚,如同出鞘的利刃,銳氣逼人。
趙元澄臉上的從容終於褪去一分,他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靖安王趙崇眯起了眼,手不自覺地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禦座上的皇帝趙寅,嘴角那抹和煦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帶著審視與探究。
裴珩的目光終於落在了百步之外那晃動的絞索銅錢上。三股絞索,九枚銅錢,在風中搖曳不定,彼此糾纏遮擋,如同世間紛繁複雜的線索與偽證,混亂無序,難以捕捉。他持弓的手穩如磐石,紋絲不動。搭箭的手指卻微微調整了一下角度,彷彿在衡量著那混亂表象下的唯一破綻。
時間彷彿凝固。
下一瞬——
“嘣!”
弓弦震響,如裂帛,如驚雷!
白羽箭化作一道撕裂空氣的流光,帶著尖銳的厲嘯,以肉眼難辨的速度激射而出!
冇有射向任何一串完整的銅錢!
箭矢的目標,竟是三股絞索彼此纏繞、空隙最為刁鑽、銅錢晃動幅度最大的中心一點!那幾乎是絕不可能射穿的角度!如同在無數謊言與假象中,精準地刺向那唯一的、稍縱即逝的真相!
電光火石間,箭簇精準無比地穿過那瞬息萬變的微小縫隙!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一連串清脆急促到令人心悸的金鐵交鳴之聲炸響!如同當堂敲響的法槌,宣告鐵證如山!
箭簇所過之處,如同被無形的利刃切割!三股絞索應聲而斷!九枚銅錢如同被瞬間擊潰的偽證鏈,被那沛然莫禦的力道擊得高高彈起,又無力地四散紛飛,劃出道道刺目的金光,叮叮噹噹地墜落於塵土之中!
一箭!斷三索!落九錢!於百步之外,於混亂糾纏之中,一擊中的,摧枯拉朽!
全場死寂!連風聲都彷彿停滯!
趙元澄臉上的從容徹底消失,隻剩下難以置信的驚駭與一絲難堪。靖安王趙崇按在刀柄上的手猛地收緊,指節泛白,眼中精光爆射。禦座之上,皇帝趙寅臉上的笑容終於凝固,眼中掠過一絲極深的震動與忌憚。
唯有裴珩,緩緩垂下持弓的手臂。那張烏木硬弓在他手中輕若無物。他低頭,目光落在自己左手拇指上。墨玉扳指依舊冰涼,隻是指腹被弓弦勒過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紅痕。他麵無表情地用指腹在那道紅痕上極其緩慢地摩挲了一下,彷彿要抹去什麼看不見的印記。
然後,他擡眸,目光掃過麵色變幻的趙元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演武坪上凝滯的空氣,傳人入在場每個人的耳中,更是釘在趙元澄方纔那番“眼力決斷”的論調之上:
“世子,”他頓了頓,目光鎖定趙元澄,“承讓了。看來,縱是明察秋毫、一擊必中,也需……”
他刻意停頓,目光掃過地上散落的銅錢和斷裂的絞索,“…找準那唯一的、致命的破綻。否則,不過是徒耗力氣,空有聲勢罷了。”
他將烏木弓隨手遞給身旁早已目瞪口呆的內侍,再不看那滿地滾落的銅錢和趙元澄一眼。玄色袍袖一拂,轉身,踏著滿地狼藉的金光,向著場外行去。背影挺拔孤峭,如出鞘歸匣的古劍,鋒芒儘斂卻餘威凜然,隻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那九枚深陷泥土、光芒黯淡的銅錢,在秋陽下無聲地訴說著方纔那一箭是如何以“斷案”的姿態,完成了最徹底的“破局”與震懾。
沈昭看著他的背影,鼻尖似乎縈繞起一絲若有似無的、淡淡的血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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