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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不渡閻羅殿 掌中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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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中辭

夜色濃重如墨,沉沉地洇透了橘井坊破碎的窗紙。

沈昭蜷縮在藥房角落的陰影裡,背靠著冰冷的牆壁。每一次細微的呼吸都牽扯著肩背上那道猙獰的鞭傷,火辣辣的痛楚在皮肉下灼燒。然而更錐心刺骨的,是右手。那幾根被碾踏過的手指,以一種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腫脹發紫,經脈的每一次的跳動都帶來鑽心的劇痛,幾乎要將她殘存的意誌撕裂。

冷汗浸透了額發,黏膩地貼在蒼白的頰邊。她咬緊下唇,直至嚐到鐵鏽般的腥甜,才勉強壓下喉間幾欲衝出的呻吟。顫抖的左手摸索著身旁散落的藥罐,指尖掠過冰涼的瓷壁,最終尋到一罐熟悉的青花小甕,是林清親手調配的金瘡藥。

她費力地擰開蓋子,濃鬱的藥香混合著血腥味瀰漫開來。動作笨拙而艱難,左手蘸取冰涼的藥膏,艱難地探向肩背的傷口。每一次觸碰都讓她渾身劇顫,冷汗如漿。布帛撕裂處,皮肉翻卷,深可見骨。藥膏敷上的瞬間,如同滾油潑灑,激得她眼前陣陣發黑,牙關咬得咯咯作響。

她隻能死死抵住牆壁,用身體的重量對抗那幾乎要將她溺斃的痛楚。處理完鞭傷,目光落在扭曲的右手上。那慘狀讓她胃裡一陣翻湧。

她深吸一口氣,彷彿要將所有軟弱都壓回肺腑深處。左手顫抖著,用沾濕的布巾,極其輕柔地去擦拭那些汙穢和血跡。冰冷的觸感與碎裂的痛感交織,如同無數細小的針在骨髓裡攪動。她死死盯著那變形的手指,彷彿要將這屈辱和劇痛刻入靈魂深處。

裴珩那張毫無波瀾、如同冰雕的側臉,那冊頁被輕易撕裂時刺耳的“嗤啦”聲,那靴底踩下時的冷酷……一幕幕在眼前閃現,恨意在胸腔裡無聲地沸騰、灼燒。

終於,簡單包紮完畢。她倚著牆,渾身脫力,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一般,單薄的衣衫儘濕。劫後餘生的虛脫感與無邊無際的絕望將她壓的喘不過氣。

喘息稍定,她艱難地探手入懷,摸索片刻,掏出一枚觸手溫潤的物件,是一枚玉扣。玉質是極其罕見的冰種翡翠,純淨通透如深潭凝碧,邊緣以極細的金絲精巧地嵌著纏枝蓮紋,在昏燈下流淌著幽微的光澤。這是孃親留給她唯一的念想。

冰涼的玉扣貼在滾燙的掌心,一股悲慟瞬間將她攫住。

五歲的她,被母親緊緊摟住。馬車外是猙獰的呼喝和刀劍碰撞的刺耳聲響,每一次劇烈的震動都讓她小小的身體撞在孃親溫熱的懷抱中。濃重的血腥味,混雜著塵土的氣息,令人窒息。

孃親的身體猛地一僵,隨即更用力地將她按進懷裡,彷彿要將她揉進骨血,溫熱的液體浸透了她的衣襟。

“阿宣!”孃親急促地喚著好友的名字,聲音破碎。宣宜正奮力抵擋著逼近的劫匪,聞聲回頭,臉上沾著血汙,眼神卻亮得驚人。

“帶寧兒走!現在!”孃親的聲音是命令,是哀求,更是最後的托付。

她低頭看著懷中驚懼的女兒,那雙漸漸失去神采的眼眸裡,燃燒著沈昭當時無法完全理解的複雜情感,有刻骨的眷戀,有錐心的不捨,但最深處的,卻是一種對某種東西的強烈嚮往。

“跟宣姨走……學她的本事……”孃親的氣息微弱下去,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儘最後的力氣從肺腑中擠出,

“要和宣姨一樣……自由自在……莫要被……莫要被那高牆困死……像娘一樣……”

她的目光越過女兒小小的肩頭,彷彿穿透了馬車殘破的簾幕,看到了那個金玉其外卻將她一生都禁錮其中的深宅大院。她用儘殘存的力量,將一枚觸手溫潤的玉扣,塞進沈昭小小的手心。隨即,那隻一直護著她的手,便無力地垂落下去。

下一刻,沈昭便被宣宜猛地從孃親尚溫的懷中扯出,緊緊護在胸前,撞開車壁的殘骸,朝著山林深處,頭也不回地狂奔而去。身後,是孃親永遠沉寂的軀體。

“娘……”一聲低不可聞的嗚咽逸出唇邊。滾燙的淚水終於衝破強築的堤防,大顆大顆地砸落在冰涼的玉扣上。“對不起……”她喃喃自語。

玉扣在掌心越攥越緊,堅硬的棱角硌得生疼,彷彿要將這份沉甸甸的抉擇和犧牲,連同那點微弱的光,一同碾碎,融入骨血。

“昭姐姐……”一聲帶著哭腔的細小呼喚打破了死寂。

藥童阿桂端著一個小陶碗,怯生生地挪進來。碗裡是半個冷硬的雜糧窩頭,還有小半碗清可見底的薄粥。孩子的小臉慘白,眼睛紅腫如桃,顯然哭了很久。他看著沈昭血跡斑斑的肩背和扭曲的手指,眼淚又撲簌簌地往下掉,端著碗的手抖得厲害。

“昭姐姐……你疼不疼?……吃飯……”他把碗小心地放在沈昭身邊還算乾淨的地上,聲音哽咽得不成調,“我……我做的……”

沈昭心口猛地一窒。她迅速用袖子胡亂抹去臉上的淚痕,強擠出一個笑容。

“阿桂乖……姐姐不餓。”聲音沙啞,卻努力放得輕柔。她伸出未受傷的左手,輕輕拉住阿桂冰涼的小手,“嚇壞了吧?彆怕,冇事了……”

阿桂卻像找到了主心骨,猛地撲進她懷裡,小身子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壓抑的哭聲悶悶地傳來:“昭姐姐……林先生……林先生什麼時候能回來?他……他會不會……會不會……”

後麵的話被恐懼堵住,隻剩下哽咽的抽泣。沈昭的心如同被利刃反覆穿刺。她緊緊抱住懷裡這個顫抖的小生命,用儘力氣擁著他單薄的肩膀,下巴輕輕抵在他柔軟的發頂。

橘井坊裡孩子們的依賴和恐懼,林清訣彆時那沉甸甸的眼神,如同千鈞重擔壓在她肩上。她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隻剩下磐石般的決絕。

“阿清……他會回來的。姐姐向你保證。姐姐……這就去想辦法。”

她頓了頓,鬆開懷抱,雙手扶著阿桂的肩,直視著他淚眼朦朧的雙眼,一字一句地叮囑,清晰而鄭重:

“阿桂,你聽好。天一亮,你就去西市,找雲羅坊的秦蘿姨姨。把這個交給她。”

她從懷中摸出一小塊素色的布片,上麵用炭筆匆匆寫著一個“宣”字,塞進阿桂手中。

“告訴她,是沈昭請你去的,請她幫忙照看橘井坊幾日,照看好你和坊裡其他的孩子。秦姨是宣姨生前最好的朋友,她一定會護著你們。記住,”

她加重了語氣,目光灼灼,“除了秦姨,誰的話都彆信。這幾天……姐姐有事要離開一陣子,不在坊裡。”

阿桂懵懂地攥緊了布片,像攥著救命稻草,小臉上還掛著淚珠,急切地問:“昭姐姐你要去哪?去救林先生嗎?危險嗎?”

沈昭冇有回答。她隻是擡起左手,用指腹極其溫柔地擦去阿桂臉上的淚水,動作帶著一絲顫抖。她的目光越過阿桂的頭頂,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裡是深不可測的京城,是盤根錯節的世家,是那座名為“薛府”的、她逃離了十三年的牢籠。

為了林清,為了橘井坊裡這一張張驚恐依賴的小臉,為了宣姨和母親留下的這點微光,她彆無選擇。她收回目光,落在掌中那枚冰涼的玉扣上。碧綠的流光在昏暗裡幽幽閃爍,映著她毫無血色的臉和眼中孤注一擲的寒芒。

指尖用力,玉扣堅硬的邊緣深深陷入掌心那處白日裡被木刺紮破剛剛結痂的傷口。細微的刺痛傳來,卻遠不及心中的萬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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