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類型 > 昭昭不渡閻羅殿 > 斷骨吟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昭昭不渡閻羅殿 斷骨吟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

斷骨吟

春夜,雨後的濕氣尚未散儘,空氣裡浮動著泥土腥氣。大理寺少卿裴珩的書房內,卻瀰漫著一股截然不同的醇香,上好的梨花白在琉璃盞中漾著清透的光。

他獨坐案後,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左拇指上那枚墨玉扳指,眼眸映著燭火,深不見底。白日裡刑部街的喧囂、女子的尖叫、指骨碎裂的脆響,似乎都被這醇厚的酒氣壓了下去。

案上攤著剛謄寫好的奏疏,墨跡未乾。構陷周衍的案子,塵埃落定。林清認罪,周衍失德,皇帝的心意得以滿足。這本該是值得浮一大白的時刻。

“篤篤。”輕而規律的叩門聲響起。

“進。”

門被推開,帶進一絲微涼的夜風。

進來的男子約莫二十七八歲,一身洗得發白的青布儒衫,身形清臒,麵容斯文,正是裴珩父親舊部之子、幼時曾與他一同被先帝軟禁於西苑彆院為質的蘇懷樸。他手裡拎著一個不大的油紙包,神色平靜地走了進來,順手帶上了門。

“裴大人。”蘇懷樸拱手,語氣尋常,甚至帶了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案子結了?聽說陛下龍心甚悅。”

裴珩擡眼看他,未置可否,隻擡手示意他對麵坐下。蘇懷樸也不客氣,撩袍落座,目光掃過案上的琉璃盞和奏疏,又落回裴珩臉上。

“周衍這老狐貍,樹大根深,黨羽眾多。裴大人此番雷霆手段,抽絲剝繭,一擊即中,當真是…漂亮。”蘇懷樸的聲音溫潤,如同他書生般的外表,話語內容也像是恭維。

裴珩端起酒杯,淺淺啜了一口,冰涼的酒液滑入喉嚨,卻冇能壓下心頭一絲莫名的煩躁。他敏銳地捕捉到了蘇懷樸語氣裡那點異樣。

蘇懷樸似乎冇察覺他的不耐,自顧自地繼續道:“這不,坊間都傳遍了。裴大人今日在刑部街,當真是威風八麵,令人…歎爲觀止。”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裴珩那雙骨節分明此刻正握著酒杯的手上,彷彿在審視什麼稀奇的物件,

“一個弱女子,攔車喊冤,呈上那所謂的血證…裴大人當街撕毀證物,鞭笞加身,最後……”

他微微傾身,聲音壓得低了些,卻更清晰地傳入裴珩耳中,

“……一腳踩斷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踩過去?嘖,這份狠厲果決,不愧是陛下最倚重的刀鋒。這份威風,想必足以震懾那些心懷不軌之徒了。”

“隻是不知,若先生還在京中,聽聞他昔日最寄予厚望的弟子如此出息,會作何感想?”

空氣瞬間凝滯。

燭火跳躍了一下,在裴珩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陰影。

他握著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泛出青白,杯中的酒液卻奇異地冇有晃動分毫。他擡眼,那雙深潭般的眸子直視蘇懷樸,裡麵冇有任何被戳穿的惱怒,隻有一片冰冷。

“蘇懷樸,你在試探本官的底線?”

他將酒杯輕輕放在案上,發出一聲脆響,“詔獄最近空位不少。你若有興致,本官不介意送你進去住上幾日,重溫一下西苑舊夢。想必那裡的氣息,比這酒香,更讓你覺得熟悉?”

**裸的威脅,帶著血腥氣。

蘇懷樸臉上的那點假笑終於徹底消失了。他迎上裴珩冰冷的目光,清亮的眸子裡冇有恐懼,全是悲憤。他猛地站起身,胸膛微微起伏。

“威風?底線?”

蘇懷樸的聲音失去了方纔的溫潤,

“裴珩!踩斷一個手無寸鐵、隻為求個公道的女子的手指,這就是你裴少卿的威風?這就是你踩著裴帥的脊梁骨爬上來後,學到的為官之道?!”

裴珩的瞳孔驟然收縮了一下。他放在案下的左手猛地攥緊,拇指上的墨玉扳指硌得掌心生疼。但他麵上依舊不動聲色,隻有下頜的線條繃得更緊。

“你懂什麼?”裴珩冷聲,“朝堂之上,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婦人之仁,隻會死得更快。”

“婦人之仁?”

蘇懷樸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指著裴珩,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裴珩!你告訴我!你十二歲那年,被先帝侍衛像碾螞蟻一樣踩在腳下,肋骨斷裂的聲音,你忘了?!那時候,你蜷縮在石板上,痛得渾身抽搐,心裡想的也是婦人之仁嗎?!”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撕裂般的痛楚,

“承允——!”

這聲如同驚雷,在死寂的書房裡炸響。

“承允,你告訴我,你斷骨的地方…陰雨天,還疼嗎?!”

“承允”二字,狠狠砸在裴珩的心口。

他眼前驟然閃過一片刺目的白光。十二歲的少年,錦衣被踩在泥濘裡,沉重的軍靴踏在單薄的胸膛上,骨頭髮出清脆的碎裂聲…劇烈的疼痛,莫大的恐懼,還有那深入骨髓的屈辱…畫麵瞬間與白日裡刑部街的場景重疊:那個女子染血的粗布頭巾,扭曲的手指,絕望的尖叫…

“哢嚓——!”

裴珩手中的琉璃盞被他生生捏碎。

鋒利的碎片割破了他的掌心,鮮血混著冰涼的梨花白,瞬間染紅了案幾,滴滴答答地落下。劇痛從掌心傳來,卻奇異地壓住了心口那陣翻湧的窒息感。

他猛地擡頭,眼底是翻湧的暴戾和一片猩紅。

“滾!”他幾乎是咆哮出聲,目光凶狠地釘在蘇懷樸臉上。

蘇懷樸看著裴珩掌心血酒交融的狼藉,看著他眼中那幾乎要擇人而噬的凶光,臉上的悲憤漸漸化為一種深沉的疲憊和失望。

他深深看了裴珩一眼,那眼神複雜得難以言喻,有痛心,有憤怒,有憐憫,最終都歸於一片死寂的灰燼。他不再言語,默默地將一直攥在手中的那個油紙包輕輕放在桌角冇有被血酒沾染的地方。油紙包不大,卻折得方方正正。

“西苑的舊傷,陰雨時若痛得厲害……這藥,或許能緩一緩。”

蘇懷樸的聲音沙啞低沉,帶著疲憊,“還是先生當年改良的老方子,他…托我按你從前的體質配的。”

說完,他不再看裴珩一眼,轉身,拉開書房沉重的門,毫不猶豫地走了出去,身影迅速融入門外濃稠的黑暗裡。

門扉“吱呀”一聲,緩緩合攏。

書房內,死一般的寂靜重新降臨。隻剩下燭火燃燒的劈啪聲,以及血珠滴落在木地板上的、規律而粘稠的“嗒…嗒…”聲。

裴珩僵在原地,左手掌心血肉模糊的刺痛感異常清晰,但那痛楚似乎被隔絕在了一層冰冷的殼外。

蘇懷樸最後那聲“承允”,還有那句“斷骨的地方…還疼嗎?”,像魔咒一樣在他腦海裡反覆迴響,與白日沈昭那淒厲的尖叫、指骨碎裂的脆響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眩暈的轟鳴。

他緩緩擡起右手,伸向桌角那個油紙包。指尖在觸碰到粗糙油紙的瞬間,猛地顫抖了一下,彷彿那上麵帶著灼人的溫度。那包裹裡透出的苦澀甘洌交雜的藥香,是如此的熟悉,瞬間就將他拉回少年時的某個午後。

那人溫和卻帶著一絲憂悒的聲音彷彿又在耳邊響起:“承允,這藥能通絡止痛,但治標不治本。真正的本,在於心氣通達”

窗外,更深露重,夜色如墨,沉沉地壓了下來,將書房內這方寸之地,連同那案上刺目的血跡和桌角那包小小的藥,一同吞噬。

-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