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織網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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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網局
翌日午後,秋陽正好。裴珩的身影無聲無息出現在橘井坊院門。他並未驚動院中翻曬草藥的藥童,目光掃過井然有序的院落,最後落在那扇緊閉的門扉上。
“夫人在何處?”他開口,聲音不高,卻讓忙碌的藥童們瞬間噤若寒蟬。
阿桂忙不疊上前,小臉發白,躬身回話:“回……回大人,夫人一早去西街孫婆婆家送藥了,說是舊疾複發,耽擱不得,還未回來。”
裴珩濃墨般的眼瞳裡無波無瀾,隻微微頷首,徑自擡步。藥童們屏息垂首,無人敢攔。房間內瀰漫著熟悉的清苦藥香,陳設簡單,唯有靠牆的書架堆滿了各式醫書典籍。
裴珩並未在室內刻意停留審視,彷彿隻是隨意踱步。他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藥櫃、桌案,最後落在靠牆那排高聳的書架上。書卷排列緊密,許多書脊因年代久遠而磨損、褪色。他隨意地伸手,指尖在一排書脊上緩緩劃過,感受著那些粗糙或光滑的質感。
就在指尖掠過書架中層時,一本格外古舊、書脊幾乎被磨平的《肘後備急方》引起了他的注意,並非刻意尋找,而是它那殘破不堪的樣子在一排相對齊整的書籍中顯得尤為突兀。他順手將其抽出。
書頁因年代久遠而粘連,翻動時發出輕微的脆響。他並非逐頁細讀,隻是隨手翻動,目光掠過那些泛黃的、熟悉的藥方和病症描述。當書頁翻到“寒症瘴癘”篇目附近時,粘連的紙頁恰好在此處微微張開了一道縫隙。
一片深褐色、邊緣生著鋸齒毛刺的狹長霜葉,赫然卡在縫隙之中。葉背覆蓋的銀白霜絨,在從窗欞透入的斜陽下,流動著冰冷而奇異的光澤。
裴珩的指尖懸停在葉子上方,冇有觸碰。那深不見底的眼眸驟然凍結,捲起無聲的凜冽風暴。他認得這東西。北疆苦寒之地特有的“銅甲月”,生於最貧瘠的凍土亂石之間,其性至剛至寒,是塞外風刀霜劍最沉默的見證。這葉子不可能憑空出現在千裡之外的橘井坊書頁裡。唯一的解釋,便是它來自那個被流放北疆、茍延殘喘的罪醫林清之手。而他那位看似溫順安分的夫人,竟一直與之暗通款曲。
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書頁在他掌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但他終究冇有發作。那絲暴戾被瞬間壓下。他極慢地、極輕地將書頁合攏,將那片泄露了滔天秘密的霜葉重新掩藏於泛黃的字句間,如同從未被動過。書被原樣插回書架,分毫不差。他甚至拂去了書脊上一點微不可見的浮塵。
轉身離開診室時,他臉上已恢複了一貫的冷硬漠然,彷彿隻是尋常巡視。隻對門口垂手侍立的護衛統領丟下一句:“夫人回來後,告知本官來過。”
玄色衣襬拂過門檻,消失在院外。
沈昭揹著空藥箱回來時,日頭已西斜。阿桂立刻迎上,緊張地將裴珩來過的事低聲告知。
沈昭的心猛地一沉,麵上卻隻輕輕“嗯”了一聲。她腳步未停,徑直走向診室。推開門,目光如電,瞬間鎖定書架中層那本《肘後備急方》。她快步上前抽出,手指帶著一絲輕顫,迅速翻到夾著霜葉的那一頁。
深褐色的葉子靜靜躺在字裡行間,堅硬帶刺的葉緣,銀白的霜絨,位置、角度……與她離開時一般無二。她甚至能辨認出葉脈凸起處抵著紙頁留下的細微壓痕。緊繃的心絃驟然一鬆,指尖拂過冰涼的葉麵,一絲僥倖悄然滋生。看來,他隻是例行公事般看了一眼,並未發覺這小小的秘密。
她將書小心放回原處,指尖殘留著葉片的冷硬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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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簽押房內,燭火通明。裴珩端坐案後,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墨玉扳指,冰涼的觸感滲入皮膚。桌案上攤著幾份截獲的信件,信封上並無落款,收信地址也隻是京中幾處不起眼的雜貨鋪。信紙上的字跡清雋潦草,內容無非是北地風物與“橘井坊安好”的寥寥數語,隱晦至極。
“查清楚了?”裴珩的聲音不高,卻讓垂首肅立的暗衛統領脊背繃得更緊。
“回主上,”暗衛統領聲音平板,“信皆由薛府大公子薛霽身邊的心腹長隨送出。路線迂迴,經三處驛站中轉,最終由北疆戍堡一名與薛家有舊的低階軍官設法遞入流放犯營地。薛大公子……應是主謀。”
裴珩的嘴角勾起,薛霽倒是情深義重。他冇有立刻下令處置,隻淡淡道:“從今日起,所有經此路線的信件,凡有‘橘井’、‘北地’字樣,或筆跡與此相符者,一律截下。原信存檔,內容依本官吩咐另擬。”
他的目光落在桌角一張空白的信紙上。
“遵命!”暗衛統領垂首領命。
數日後,一封筆跡模仿得惟妙惟肖、信封磨損亦如常的信,混雜在幾份無關緊要的公文裡,由快馬送出。信的內容依舊平靜,卻在末尾添了幾行新墨:
“近日咳喘難止,入夜尤劇,痰中隱見血絲。乃舊傷引動寒毒,深入肺腑,恐非藥石可速愈。此地缺醫少藥,唯念橘井清芬,聊作支撐。勿念,唯自珍重。”
字裡行間,強撐的平靜下,是呼之慾出的沉屙與絕望。
幾乎與此同時,京城街頭巷尾的茶攤酒肆間,悄然流傳起新的談資。
“……北疆那邊又不太平了!說是北邊那些茹毛飲血的狄人部落,今冬餓得狠了,成群結隊地南下打草穀,凶得很哪!”
“可不是!聽說離西州城不遠的幾個戍堡都給衝了!死傷不少,連帶著那邊流放的罪囚都遭了殃,跑散了好多!官軍忙著堵狄人,哪還顧得上抓這些逃犯?”
“嘖嘖,那鬼地方,天寒地凍,缺吃少穿,就算逃出來,又能活幾天?不是凍死餓死,就是被狄人抓去當兩腳羊……”
“唉,都是命啊……”
流言如同瘟疫,無聲無息地蔓延,鑽入每一個可能被關注的角落。
橘井坊內,沈昭依舊每日揀藥、看診,維持著表麵的平靜。然而那封“林清”信中關於咳血沉屙的描述,日夜鑿擊著她的心神。街頭巷尾關於北疆動亂、流放犯逃亡的議論,更是讓她如坐鍼氈。
她試圖通過阿桂詢問兄長薛霽是否有新訊息,得到的回覆卻是薛霽近日被派了外差,不在京中。不安如同藤蔓,在心底瘋狂滋長。
又過了數日,一個傍晚。橘井坊正要關門落鎖,一個形容狼狽、滿麵風塵的中年漢子踉蹌著撲到門前。他衣衫襤褸,沾滿塵土和疑似乾涸血跡的汙漬,嘴脣乾裂,眼神疲憊而驚惶,彷彿剛從地獄邊緣爬回。
“敢問……敢問此處可是橘井坊?沈……沈昭姑娘可在?”漢子喘息著,聲音嘶啞。
沈昭聞聲從診室走出,看到來人模樣,心頭驟然一緊。阿桂警惕地上前一步:“你是何人?找我們夫人何事?”
那漢子看到沈昭,渾濁的眼睛裡陡然迸出一絲光亮,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他哆嗦著手,從懷裡貼身的內袋掏出一個用破布層層包裹的小物件,顫巍巍遞過來:“沈姑娘……是……是林清林先生……讓……讓我務必找到你!把這個……交給你!”
破布層層揭開,露出裡麵一隻小小的、磨得發亮的銀質針筒——正是林清行醫時從不離身、用以存放金針之物!針筒尾部,還刻著一個極小的“清”字!
沈昭如遭雷擊,猛地伸手接過那冰涼的銀針筒,熟悉的觸感和那個刻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掌心!她死死攥住,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幾乎要將那金屬捏碎。
“他……他怎麼了?!”沈昭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強壓的恐懼終於衝破了堤防。
那漢子喘著粗氣,臉上滿是後怕與急切:“林先生……他……他快不行了!北疆那邊亂了啊!狄人衝營,死了好多人!林先生……林先生他拖著病體,跟著一些逃出來的人……躲……躲到了西州城外一座廢棄的山神廟裡……他……他病得實在太重了,高熱不退,咳得厲害,人都昏沉了……嘴裡隻唸叨著‘橘井’……‘沈昭’……”
漢子抹了把臉,渾濁的眼淚混著塵土滾落:“我……我本是同營的,受過林先生恩惠。他拚著最後一點清醒,把這個塞給我,說……說務必交到橘井坊沈昭姑娘手上……說……說隻有你能懂……他……他怕是撐不了幾天了……讓我帶個信……讓姑娘……知道……”
漢子泣不成聲,“那破廟就在西州城東二十裡,荒得很,神像後麵有道斷牆……姑娘……姑娘若有心……或許……或許還能……”
後麵的話,被哽咽堵在了喉嚨裡。
沈昭僵立在原地,渾身冰冷,彷彿血液都已凝固。掌心的銀針筒硌得生疼,漢子悲切絕望的話語,街頭關於西州動亂和逃亡者下場的流言,還有那封“林清”信中咳血的描述……所有的碎片瞬間彙聚、碰撞,在她腦中炸開一片刺目的白光,隻剩下一個念頭在瘋狂叫囂:阿清要死了!在千裡之外一個冰冷的破廟裡,孤零零地等死!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滅頂而來,瞬間淹冇了她所有的理智。
“林大哥——!”
一聲淒厲的哭喊驟然撕裂了坊內死寂的空氣!原本在後院收拾曬藥竹匾的張小滿,不知何時已衝到了門口。她顯然聽到了漢子的全部話語,此刻眼睛瞪得溜圓,臉上血色儘褪,寫滿了巨大的驚恐和難以置信。她猛地撲到沈昭麵前,劈手就去奪那銀針筒!
“給我!給我看看!這……這真是林大哥的?!”張小滿的聲音尖利顫抖,帶著哭腔,力氣大得出奇。沈昭被她撞得一個趔趄,針筒差點脫手。
“小滿姐!你冷靜點!”阿桂急忙上前拉住她的胳膊。
張小滿卻像瘋了一樣,死死盯著那銀針筒,眼淚洶湧而出:“不會的!林大哥那麼厲害!他怎麼會……怎麼會快不行了?!那個破廟在哪兒?西州城東二十裡?我去!我現在就去!我把他揹回來!他答應過要教我認‘十八反’的!他不能死!”她語無倫次,掙紮著就要往外衝,彷彿下一秒就要奪門而出,直奔那千裡之外的絕地。
“張小滿!”沈昭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前所未有的嚴厲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她猛地反手,一把捂住張小滿的嘴,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她按倒。同時,眼神如刀般掃過門外漸濃的暮色和空寂的街道,壓低聲音厲喝:“你想害死他嗎?!也想害死橘井坊所有人嗎?!”
張小滿被她捂得幾乎窒息,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嗚嗚掙紮著,淚水糊了沈昭一手。阿桂也死死抱著她的腰,急聲道:“小滿姐!彆喊!外麵……外麵可能有人聽著!”
巨大的恐懼終於壓過了衝動。張小滿的身體軟了下來,不再掙紮,隻是渾身劇烈地顫抖,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嗚咽。沈昭緩緩鬆開手,掌心一片冰涼濡濕。
“沈昭姐……”張小滿癱坐在地上,仰頭看著沈昭,臉上是徹底的絕望和茫然,“怎麼辦?林大哥他……他怎麼辦啊?他一個人在那麼遠……那麼冷的地方……”她死死攥住沈昭的裙角,指甲幾乎要摳進布料裡。
沈昭看著癱軟在地、哭得撕心裂肺的張小滿,心口像是又被狠狠捅了一刀。
然而,就在這洶湧的衝動即將化為行動的前一刹,裴珩那張冰冷無情的臉……如同最堅固的枷鎖,猛地勒緊了她的喉嚨!張小滿的哭喊,更是提醒著她,此刻任何失控,都可能是滅頂之災。
她現在是薛嘉寧,是裴珩明媒正娶的妻子。她的翅膀早已被這樁婚姻的鎖鏈折斷。一舉一動,皆在裴珩的注視之下。她若此刻衝動離京,前往西州,不僅救不了阿清,更會徹底葬送橘井坊,葬送張小滿、阿桂,葬送所有人!張小滿這不顧一切的哭喊,若是引來暗處的耳朵……
沈昭猛地回神,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冰冷的銀針筒,尖銳的刺痛讓她混沌的腦子恢複了一絲清明。她深吸一口氣,那空氣帶著濃重的藥味和塵埃氣息,嗆得她肺腑生疼。她將翻湧的氣血和幾乎奪眶而出的淚水死死壓回,再擡眼時,臉上隻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疲憊和強裝的鎮定。
“多謝……壯士傳信。”她的聲音乾澀沙啞,每一個字都像從齒縫裡擠出,目光卻嚴厲地掃過還在抽噎的張小滿,帶著警告,“此物,確係故人之物。林先生……吉人自有天相。”她將那銀針筒緊緊攥在手心,冰涼的金屬幾乎要嵌進皮肉,“阿桂,取些銀錢和乾糧,送這位壯士。”
她不再看那哀泣的漢子和絕望的張小滿,轉身走向藥櫃,動作僵硬地拉開一個個抽屜,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冷的櫃壁,彷彿在尋找什麼支撐。背脊挺得筆直,如同風雨中即將折斷的修竹,唯有那緊握銀針筒的手,在袖中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
窗外,暮色徹底吞冇了最後的天光。橘井坊內,燈火如豆,將她單薄的影子拉長,投在堆滿藥材的牆壁上。張小滿壓抑的啜泣聲,一下下敲打在死寂的空氣裡。她靠著門框滑坐到地上,失神地望著沈昭僵硬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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