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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不渡閻羅殿 禍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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禍西行

裴珩離京那日,恰逢晴雨初霽。天光洗過碧空,映得門前玄甲衛的盔甲寒光凜冽。他一身墨色錦緞常服,立於階前,身形挺拔。沈昭垂首立於門內陰影處,耳畔是他對親隨的吩咐,字字清晰:

“…漕糧貪墨案牽連甚廣,江南道諸州官吏盤根錯節。兩月為期,凡涉事者,無論品階,立拿勿論。”

他聲音不高,卻裹挾著森然寒意,連階下肅立的親衛都屏息垂目。

沈昭指尖在寬袖內無聲蜷縮。江南…兩月…心腔裡死寂的寒潭驟然被投入一顆燒紅的炭,灼起一絲微弱卻滾燙的希望。

裴珩交代完畢,轉身,目光精準地鎖住門內陰影中的她。他一步步走近,無聲無息,卻帶來無形的重壓。

“本官離京期間,”

他在她麵前站定,距離近得能嗅到他衣襟間清冽的氣息,混著一絲若有似無的血腥味,“夫人當好生靜養。”

指尖擡起,冰涼的墨玉扳指幾乎要觸到她低垂的眼睫,卻又懸停,“府裡諸事,自有下頭人打理。莫要…太過操勞。”

最後四字,輕緩如歎息,卻字字如針,紮進沈昭緊繃的神經。

她強抑住後退的衝動,屈膝行禮,聲音平穩:“妾身謹記。大人…江南路遠,風波險惡,萬望珍重。”

姿態恭順,挑不出一絲錯處。

裴珩深深看她一眼,那目光似要將她釘穿。片刻,他唇角稍稍向上牽了一下,那弧度冰冷,毫無暖意。“夫人有心。”

言罷,不再停留,轉身大步流星走下石階,旋即被簇擁著翻身上馬。蹄聲嘚嘚,玄甲衛如墨色洪流,裹挾著凜冽威勢,碾過濕漉漉的朱雀大街,消失在城門方向。

直到最後一騎的煙塵散儘,沈昭挺直的脊背才驟然鬆了一瞬。兩月之期,如同黑暗甬道儘頭驟然開啟的一道窄門,透進刺目而誘人的光。

——————

三日後,慈渡寺。

香菸繚繞,梵唄低迴。沈昭一身素淨的沉香色細布衣裙,未施粉黛,髮髻間隻簪一支素銀簪子,跪在偏殿幽暗的觀音像前。殿外暖陽正好,透過高窗欞格,在青磚地上投下斜斜的光柱,浮塵在光中無聲舞動。

薛夫人宋氏端坐一旁,撚著紫檀佛珠,目光卻時不時掃過沈昭低垂的側臉,帶著審視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惡。

“嘉寧,”

宋氏開口,聲音在空曠的殿宇裡帶著迴響,“為裴大人祈福,心意最是要緊。隻是這慈渡寺雖清靜,終究是佛門之地,一住兩月…是否太過清苦了些?裴府偌大,何處不能焚香禱告?”

她語帶關切,眼底卻是滿是思量。這認回來的庶女,頂著薛家名頭攀上裴珩的高枝已是意外,如今新婚不久便執意離府長居寺廟,若惹了裴珩不悅,豈非帶累薛家?

沈昭緩緩擡起眼睫,麵上是恰到好處的、新婦對遠行夫君的憂懼。“母親體恤。”

她聲音輕柔,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隻是…大人此行,乾係重大,凶險難料。妾身昨夜…得觀音大士夢中點化,需在此清修兩月,日日誦經百遍,焚特製安泰香百炷,方能為大人消解江南煞氣,護佑平安。”

她微微停頓,“大人身係朝廷重托,若因妾身心意不誠…妾身萬死難辭其咎。”她將“凶險”、“煞氣”、“萬死”幾個詞咬得極重,帶著新嫁娘特有的惶恐與執拗。

宋氏眉頭微蹙,盯著沈昭看了半晌。那張臉上隻有一片近乎虔誠的蒼白和憂色,倒真像被噩夢魘住,失了分寸。裴珩的冷酷手段京中無人不曉,這丫頭害怕他出事,亂了方寸倒也說得通。慈渡寺是皇家寺院,守衛森嚴,總好過她留在裴府惹是生非。

“罷了。”

宋氏撚動佛珠的手停下,語氣緩和幾分,卻依舊帶著幾分告誡,“既是你一片誠心,便依你。寺中清苦,我會吩咐人定期送來用度。隻是切記,安守本分,莫要再起事端,丟了薛家與裴大人的臉麵。”

“謝母親成全。”

沈昭深深拜伏下去。陰影中,無人窺見她唇角一閃而逝的笑意。

——————

慈渡寺的夜,靜得能聽見山風掠過鬆針的簌簌聲。沈昭所居的禪房位於寺院最僻靜的後角。她悄無聲息地推開後窗,窗外並非庭院,而是一條隱在荒草亂石間的陡峭後坡,直通山下。

一個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貍貓,從坡下無聲翻入,正是阿桂。少年臉上帶著緊張與興奮的紅暈,將一個沉甸甸的粗布包袱遞進視窗。

“昭姐姐,都在這兒了!按你說的,最尋常的粗布棉襖和麻褲,打了補丁的。”

他聲音壓得極低,語速飛快。

“乾糧是耐放的胡餅和肉脯,水囊灌滿了。還有這個,”

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裡麵是些深褐色的粉末,“黃柏粉和鍋底灰調勻了,抹臉上手上,保管認不出來!路引是托秦蘿姨姨找快腳劉弄的,他說保真,去西州探親的婦人,叫…叫張王氏!”

沈昭接過包袱,入手沉重而實在。她迅速解開,指尖撫過粗糙的布料,確認無誤。又拈起一點褐粉在指尖撚開,色澤暗沉自然。“好阿桂。”

她看著少年亮晶晶的眼睛,心頭微暖,又沉聲叮囑,“記住,回去後一切如常。若有人問起我,隻說夫人潛心禮佛,閉門謝客。橘井坊…守好它。”

“嗯!”

阿桂用力點頭,眼中是毫無保留的信賴,“姐姐放心!你…你一定要小心!”

黑影如來時般悄無聲息地滑下後坡,融入沉沉夜色。

沈昭閂好窗,吹熄了燈。禪房陷入徹底的黑暗。她背靠著冰冷的牆壁,在黑暗中摸索著換上那身粗硬的布衣。布料摩擦著肌膚,帶著市井的塵土氣息,卻讓她感到一種久違的的自由。她用冰涼的井水淨麵,仔細將黃柏粉與鍋底灰調成的膏體塗抹在臉上、頸上、手上。銅鏡模糊,映出一個膚色暗黃粗糙、眉眼低垂的平凡婦人模樣。

她將裝著乾糧水囊的包袱繫緊。最後,從枕下摸出那隻冰涼的、刻著“清”字的銀針筒,緊緊攥在手心。金屬的冷硬硌著掌紋,也壓下了最後一絲遲疑。

寅時三刻,梆子聲遙遙傳來。寺院最沉寂的時刻。沈昭如同一個真正的、為生計奔波的貧婦,背上包袱,推開禪房那扇看似沉重的木門,身影悄無聲息地彙入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裡,朝著城門的方向疾行。

城門外,騾馬市喧囂已起。塵土飛揚,人聲、牲口嘶鳴聲、車把式的吆喝聲混雜成一片渾濁的聲浪。各種車隊在此彙聚,等待啟程。有關西州動亂的流言如同無形的陰雲籠罩著這裡,使得氣氛多了幾分焦躁不安。

沈昭——此刻已是麵色暗黃、一身風塵仆仆的婦人“張王氏”,微微佝僂著背,目光在混亂的車隊中逡巡。她需要一支足夠大也足夠快能穿越關隴道前往西州的車隊作為掩護。

“去西州?還探親?”一個滿臉橫肉、敞著懷的車把式叼著旱菸杆,斜睨著眼前這個不起眼的婦人,嗤笑一聲,“婆娘,你是聾了還是傻了?冇聽說那邊狄人鬨得凶?官道都不太平!正經車隊誰這時候往那火坑裡紮?不要命啦?”

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沈昭臉上。她瑟縮了一下,把頭垂得更低,聲音帶著濃重的、刻意模仿的關西口音,細弱而惶恐:“…當家的…俺、俺男人…前年犯了事…發配過去的…俺就這一個指望…家裡娃兒還小…冇了他…俺娘倆活不成啊…”

她擡起袖子,用力擦了擦並無淚水的眼角,袖口的補丁磨蹭著粗糙的臉頰,“求…求大爺行行好…捎俺一程…俺能乾活……喂牲口都成…工錢…工錢俺不要……”

她絮絮叨叨,將一個走投無路、一心尋夫的愚昧婦人演得惟妙惟肖。車把式皺著眉,不耐煩地揮揮手:“滾滾滾!老子運的是軍需!哪有閒工夫帶個哭哭啼啼的婆娘!晦氣!”

接連碰壁。沈昭的心一點點下沉。

“軍需?”

一個略顯油滑的聲音插了進來。一個穿著半舊綢衫的中年男人踱了過來,打量了沈昭幾眼,又看看那車把式,臉上堆起生意人的笑:“王把頭,你這趟‘藥材’可是緊俏貨,路上不太平,多個人多雙眼睛嘛!這婦人看著老實,手腳也麻利,”

他轉向沈昭,眯著眼,“這位…嫂子?真不要工錢?路上顛簸辛苦,可不是繡花。”

沈昭立刻點頭如搗蒜:“不要工錢!俺能吃苦!啥苦都能吃!”

“行吧!”

被稱作王把頭的車把式似乎被說動,又或是不耐煩糾纏,粗聲粗氣道,“醜話說前頭!跟著車隊,生死各安天命!路上機靈點,手腳麻利點!要是拖後腿,彆怪老子把你扔半道上喂狼!”

“哎!哎!謝大爺!謝這位老爺!”

沈昭忙不疊地躬身道謝,姿態卑微到塵土裡。她快步走向那支由十幾輛滿載麻袋、覆著油布的大車組成的隊伍,自覺地縮到最後一輛大車車尾的陰影裡,抱緊了自己的小包袱,將自己徹底融入那群同樣滿麵風塵、沉默趕路的腳伕和雜役之中。

車輪滾動,沉重的騾馬蹄聲踏碎了京畿之地的最後一絲牽絆。塵土高高揚起,模糊了身後巍峨的京城輪廓。沈昭蜷在顛簸的車尾,黃褐的麵色掩住了所有表情。

她微微側過頭,最後望了一眼東方天際那輪剛剛躍出地平線、卻被漫天煙塵染得昏黃的朝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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