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西州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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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州空
橘井坊的清苦藥香,被粗暴的鐵蹄踏得粉碎。
“搜!片紙不留!”
玄甲衛撞開緊閉的坊門,軍靴碾過曬藥的竹匾,乾枯的忍冬、甘草在腳下發出絕望的脆響。瓷罐碎裂聲、木架傾倒聲、翻箱倒櫃的刺耳刮擦聲,瞬間撕碎了午後的寧靜。
後院柴房的門被猛地踹開,張小滿被兩個兵丁粗暴地拖了出來。她顯然是剛被驚醒,頭髮散亂,睡眼惺忪的臉上還帶著被驚擾的怒意:“乾什麼?!放開我!你們是什麼人?敢闖橘井坊?!”她奮力掙紮,像隻被激怒的小獸。
阿桂被另外兩個兵丁死死按在地上,臉頰緊貼著混雜藥屑的塵土,他眼睜睜看著一隻鐵靴踏上那隻裝著林先生親手焙製枇杷葉的青花陶罐。
“不——那是止咳散!”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喊被粗暴的嗬斥淹冇。
“哢嚓!”陶罐應聲碎裂,深褐的葉片混著白瓷殘片四濺。
一片狼藉中,玄色衣襬紋絲不動,拂過門檻。本該早已離京的裴珩負手立於院中,天光落在他冷硬的側臉上,深不見底的眼瞳掃過滿目瘡痋,無波無瀾。他目光掠過被拖出來的張小滿和被壓製的阿桂,兩人眼中噴薄的憤怒和絕望,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未能激起半分漣漪。
“為什麼?!”阿桂掙紮著擡起頭,聲音因憤怒和窒息而嘶啞,“夫人…夫人隻是去慈渡寺祈福了!橘井坊何罪!”
裴珩的視線,緩緩掠過少年臉上被塵土和淚水糊住的倔強,最終落在那塊被踩裂的“橘井濟世”舊匾上。他唇角向上牽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帶著洞悉一切的嘲弄。
“祈福?”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院中的嘈雜,“是祈她的福,還是祈那流放罪囚林清的福?”
阿桂渾身猛地一僵,眼中翻湧的憤怒瞬間凝固,化作一片死灰般的茫然和難以置信。那書信…那突然出現的報信人…所有零碎的線索在此刻被這句話狠狠串聯、點燃!一個冰冷徹骨的真相如同毒蛇,噬咬著他的心臟。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局!一個裴珩親手佈下、等著昭姐姐自投羅網的死局!
“你…你騙她…”阿桂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巨大的恐懼和後知後覺的悔恨攫住了他,“林先生他…”
“林清?!”
一聲尖利到破音的驚叫炸響!是張小滿!
她像被雷劈中般僵在原地,掙紮的動作驟然停止,瞪大的眼睛裡充滿了極致的震驚和瞬間湧上的滔天恐懼。裴珩的話和阿桂的反應,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穿了她混沌的思緒。沈昭姐臨走前隻說是去慈渡寺祈福兩月,為裴珩消災……可裴珩現在說什麼?林清?!
那些零碎的畫麵在她腦中瘋狂閃回:沈昭姐收到“林清病重垂危”訊息時慘白的臉和死死攥緊銀針筒的手、那個報信漢子悲切絕望的哭訴、沈昭姐強作鎮定卻眼神空洞地安撫她說“祈福”……還有沈昭姐臨走前那異常鄭重的囑托和深藏眼底的決絕……
“你——!”張小滿猛地扭過頭,猩紅的眼睛死死釘在裴珩那張冰冷無情的臉上,恐懼瞬間被更洶湧的憤怒和恨意吞噬,“天殺的狗官!騙子!是你!是你故意讓人騙沈昭姐的是不是?!你故意弄來那個破針筒!你故意讓人說林大哥要死了!你故意放訊息說西州亂了!都是你設的局!就為了騙沈昭姐離開京城去找林大哥!對不對?!”
她聲音嘶啞尖銳,每一個字都帶著泣血的控訴和滔天的恨意,像淬毒的刀子,不管不顧地刺向裴珩。
“你害了林大哥還不夠!你還要害死沈昭姐!你把她騙去那麼遠那麼亂的地方!北疆有狄人!西州在打仗!她一個人怎麼活?!你就是想她死在外麵!你這個披著人皮的惡鬼!天打雷劈的……”
“聒噪。”裴珩的聲音冷得像冰渣,甚至冇有看她一眼。
他話音未落,離張小滿最近的一個玄甲衛已閃電般出手!一塊帶著汗臭和塵土味的破布被狠狠塞進了她大張的嘴裡,動作粗暴至極,幾乎捅到她的喉嚨!
“嗚——!唔唔唔——!!!”張小滿後麵所有惡毒的咒罵都被堵在了喉嚨裡,化作痛苦而憤怒的嗚咽。她目眥欲裂,拚命甩頭掙紮,雙手被反剪在身後動彈不得,隻能用儘全身力氣發出沉悶的嘶吼,身體劇烈地扭動著,像一條被釘在砧板上瀕死的魚。淚水混著屈辱和極致的憤怒,洶湧地衝出眼眶,在她沾滿灰塵的臉上衝出兩道狼狽的溝壑。她死死瞪著裴珩的背影,那眼神如果能化為實質,早已將他千刀萬剮。
裴珩不再看她,彷彿眼前這場激烈的掙紮和無聲的詛咒隻是拂過衣角的塵埃。他微微擡手,玄甲衛統領立刻躬身聽命。
“封門。所有藥童夥計,分開拘押問話。坊中一應物品,悉數登記造冊,運回大理寺。”命令簡潔冷酷,不容置疑。
他轉身,踏過一地狼藉的藥草和仍在奮力嗚咽掙紮的張小滿,徑直離去。隻留下一句輕飄飄的話,如同最後的判決,迴盪在阿桂徹底崩塌的世界和張小滿被堵死的絕望嘶吼裡:
“看好你們裴夫人的‘家業’,等她…‘祈’福歸來。”
張小滿被兩個玄甲衛死死按住,嘴裡塞著破布,隻能發出絕望的“嗚嗚”聲,淚水模糊的視線裡,隻剩下裴珩那玄色衣角消失在破碎的院門之外,和滿目瘡痍中那塊碎裂的“橘井濟世”匾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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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府書房內,熏爐吐著沉悶的安息香氣。
薛霽煩躁地將幾份攤開的奏疏掃落在地,硃砂批紅刺目驚心。戶部主事的位置還冇坐熱,彈劾他“財稅疏漏”、“賬目存疑”的摺子便如雪片般飛來,雖未指名道姓,卻刀刀見血,逼得他寸步難行。
“吱呀——”
書房門被推開。薛霽悚然擡頭,隻見裴珩不知何時已立在門口,玄色常服融在門框的陰影裡。他身後跟著兩名麵無表情的大理寺錄事。
“裴…裴大人?”薛霽慌忙起身,強作鎮定,喉頭髮緊,“不知大人駕臨,有失遠迎…”
裴珩緩步踏入,目光掠過地上散亂的奏疏,唇角弧度又深了一分。他徑直走到薛霽方纔坐的主位太師椅前,並未落座,隻是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指,慢條斯理地拂了拂椅背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指尖那枚墨玉扳指幽光流轉。
“薛主事的煩惱,本官略有耳聞。”
裴珩開口,聲音平淡無波,卻字字重若千鈞,“江南漕糧案牽涉甚廣,陛下震怒。這風口浪尖上,薛府上下,更需謹言慎行,安守本分纔是。”
他擡起眼,眸子鎖住薛霽瞬間蒼白的臉,“尤其是…府中子弟,莫要行差踏錯,為家族招致…無妄之災。”
薛霽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幾乎站立不穩。他聽懂了那“行差踏錯”的所指!是他暗中安排替嘉寧傳遞書信!裴珩什麼都知道了!
“大人…下官…”
薛霽嘴唇翕動,冷汗浸透了裡衣。
裴珩卻不給他辯解的機會,指尖在紫檀木的桌案上輕輕敲擊兩下,發出篤篤的輕響,如同催命的更鼓。
“本官離京前曾言,夫人需靜養。”
他語氣轉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慈渡寺清修,本是好事。可若有人假借‘祈福’之名,行那暗通款曲、私離京城之舉…”
他刻意停頓,滿意地看著薛霽臉上最後一絲血色褪儘,“薛家百年清譽,薛主事的仕途前程,恐怕…經不起這般折騰。”
他微微傾身,靠近麵無人色的薛霽,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令妹‘祈福’心切,舟車勞頓,本官已派人去‘接’她回京休養。至於薛主事你——”
裴珩直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搖搖欲墜的薛霽,下達了最終的裁決:
“近日風波不斷,薛主事心緒不寧,恐難勝任部務。自明日起,便不必再去戶部點卯了。在家靜心思過,以待…後命。”
話音落,裴珩不再看薛霽一眼,轉身離去。兩名錄事立刻上前,麵無表情地開始清點書房內所有可能涉及的書信文牘,動作利落而冰冷。薛霽頹然跌坐回椅中,聽著身後紙張翻動的嘩啦聲,隻覺得天旋地轉。靜心思過?這分明是囚禁!是裴珩對他膽敢幫助嘉寧的殘酷報複!嘉寧…她落入裴珩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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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州的風,是淬了冰渣的刀子。
沈昭蜷縮在騾車角落,粗硬的靛藍布衣早已被塵土和汗水浸透,又被塞外的寒氣凍得硬邦邦。臉上塗抹的黃柏粉和鍋底灰被汗水沖刷出道道溝壑,露出底下凍得青白的皮膚。懷中的乾糧早已耗儘,水囊也見了底,喉嚨乾得如同火燒。支撐她的,唯有掌心緊攥著的那枚冰涼的銀針筒。
報信漢子口中的廢棄山神廟,終於在望。孤零零地矗立在離西州城二十裡外的荒丘下,斷壁殘垣在暮色中如同一具巨大的骸骨。廟門早已不知去向,黑洞洞的入口彷彿巨獸張開的嘴。寒風穿過空洞的窗欞,發出呼嘯悲鳴,捲起地上的積雪和枯草。
沈昭幾乎是滾下騾車的,雙腿早已凍得麻木。她踉蹌著撲進廟門,濃重的灰塵和腐朽木頭的黴味撲麵而來。殿內昏暗,唯有殘破屋頂漏下的幾縷慘淡天光,映照著滿地狼藉的瓦礫和傾倒的供桌。一尊巨大的泥塑神像半塌在神台上,彩漆剝落,露出灰敗的胎泥,神像的麵容被灰塵覆蓋,隻餘下空洞的雙眼,漠然俯視著闖入者。
“阿清?”
她的聲音嘶啞乾裂,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在空曠破敗的大殿裡激起空洞的迴響,“林清?你在哪兒?”
冇有迴應。隻有風聲更厲,卷著雪沫從破洞灌入。
她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恐慌如同藤蔓纏繞上來。目光急切地掃視,最終定格在神像背後,那裡確有一道半塌的斷牆,勉強形成一處背風的凹陷。
“阿清!”
她跌跌撞撞撲過去,撲倒在冰冷的瓦礫堆上,雙手拚命扒開礙事的碎磚爛木,指甲瞬間翻裂,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你應我一聲!應我一聲啊!”
斷牆之後,空無一人。隻有厚厚的積塵,和幾根不知什麼動物留下的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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