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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不渡閻羅殿 裂舊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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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舊創

破廟裡最後一點燭火在裴珩玄氅展開時徹底熄滅。汙濁的黑暗吞噬了神像猙獰的斷頸,吞噬了滿地狼藉。沉重的喘息與衣帛撕裂聲被隔絕在風雪呼號之外,唯有銅手爐滾落台階的悶響刺破死寂,炭火潑濺出的幾點猩紅在冰冷地麵上明滅不定。

不知多久,廟門吱呀洞開。朔風捲著雪沫撲入,吹動裴珩散落的鬢髮。他立在門檻陰影裡,腳邊躺著那柄曾斬落神像的佩刀。沈昭蜷在牆角,裹著撕爛的粗布衣,裸露的肩頭覆滿青紫指痕,雙目空茫地望著屋頂漏風的破洞。雪花從那裡旋落,沾上她乾涸的唇角。

“起來。”裴珩的聲音啞得像鈍刀刮過鐵鏽。

地上的人影紋絲不動,唯有睫毛在慘白臉上投下微顫的影。他擰眉上前,俯身鉗住她下巴一擡,麵頰燒得緋紅,灼熱的氣息噴在他腕間。

他倏地撤手,彷彿被燙傷。長途風雪跋涉,破廟陰寒,加上那一番摧折……

廟外馬車候在雪幕中。裴珩抖開氅衣裹住地上的人,動作粗暴卻裹得嚴實。狐裘淹冇了沈昭單薄的身形,隻露出一綹散亂的烏髮垂在玄色緞麵上。

鐵臂穿過她頸後與膝彎,將人抱起。氅衣下滾燙的軀體驟然一顫,喉間溢位半聲嗚咽,又湮冇在皮毛深處。他收緊臂膀踏上石階,積雪在靴底咯吱作響。

馬車停在破廟山階下,車壁凝著冰霜。親衛掀簾,裴珩躬身踏入車廂。玄氅裹著的人被安置在錦褥上,狐毛領口滑開,露出頸側刺目的淤痕。他手指拂過她前額,汗濕的碎髮黏在滾燙的皮膚上。

“回城。”車簾垂落時,他沉聲下令。

車轅碾過凍土,銅鈴在風雪裡悶響。車內暖爐熏著蘇合香,甜膩暖融的氣息中,一絲血腥味固執地縈繞。

塞外的風是活的,裹著砂礫與冰碴,鬼哭般撞擊著馬車厚重的廂壁。車廂內卻死寂,唯餘車輪碾過凍土的沉悶聲響,一下,又一下,如同碾在人心上。裴珩垂眸,玄狐大氅厚重的皮毛幾乎將懷中人完全吞冇,隻露出一張燒得通紅的臉,散亂的髮絲黏在汗濕的額角。她呼吸急促滾燙,微弱的氣息拂過他緊扣著她肩頭的手背,都帶著灼人的熱度。

“冷……”

細若蚊蚋的呻吟從她乾裂的唇逸出,睫毛不安地顫動著,陷在無邊的夢魘裡,“娘……宣姨……冷……”

裴珩的手臂驟然繃緊。那大氅已裹得密不透風,狐皮內裡的暖意足以抵禦塞外寒夜,卻滅不了她體內肆虐的邪火。他指尖無意劃過她後背,觸手竟是一片粘膩的潮熱。玄狐大氅的深色皮毛掩蓋了顏色,但這觸感……他眸色一沉,猛地掀開大氅一角。

昏暗中,隻見她背上那件粗布衣肩胛處,一片深色正緩緩洇開,散發著新鮮血液特有的鐵鏽腥氣。是那道陳年的鞭傷!昨夜在破廟冰冷的地上,他失控的力道……竟將這早已結痂的舊創,硬生生撕裂開來。

“呃啊——!”

沈昭的身體猛地一彈,似被劇痛刺穿夢境,喉嚨裡溢位破碎的痛呼,隨即又陷入更深的昏迷,隻剩下急促滾燙的喘息。

“再快!”

裴珩的聲音穿透廂壁。

車伕駭得一抖,馬鞭甩出刺耳的爆響。馬車在茫茫雪夜中癲狂地加速,朝著前方唯一一點豆大的燈火,那座孤懸於驛道旁的破敗驛站,亡命奔去。

驛站的客房狹窄陰冷,土炕冰涼,牆壁滲著寒氣。唯一的光源是炕邊小幾上一盞油燈,火苗被門縫鑽入的風扯得忽明忽滅,在牆壁上投下巨大而搖曳的鬼影。沈昭被安置在炕上唯一一床半舊的棉被裡,依舊裹著那件沾血的玄狐大氅,臉色卻由通紅轉為一種死氣沉沉的灰白,嘴脣乾裂起皮,唯有鼻翼因急促的呼吸而微微翕動。

隨行的老軍醫顫巍巍收回搭脈的手,對著炕邊負手而立的人躬身回稟,聲音壓得極低:“大人,夫人這是……急怒攻心,邪風入體,加上……加上外傷崩裂,失血耗神。高燒不退,已是凶險萬分。小人已儘力施針護住心脈,眼下最緊要的,是這碗藥務必灌下去,退熱固元,否則……”

老軍醫不敢再說,隻將一碗濃黑刺鼻的藥汁捧到裴珩麵前。

藥氣苦澀瀰漫,混著屋內陳腐的灰塵味,令人窒息。

裴珩麵無表情地接過藥碗。碗壁滾燙,藥汁漆黑如墨。他在炕沿坐下,一手探入氅衣,將沈昭滾燙綿軟的上半身半扶起來,讓她虛倚在自己臂彎。她的頭無力地垂落,滾燙的額角貼著他玄色錦袍。

他舀起一勺藥,送到她唇邊。

“唔……”

滾燙的藥汁觸及乾裂的唇瓣,帶來一絲微弱的刺激。沈昭的眉頭痛苦地蹙起,無意識地偏頭躲避,那勺藥汁便順著她蒼白的唇角滑落。

“喝下去。”

裴珩的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捏著她下頜的拇指卻微微用力,迫使她唇齒微張。第二勺藥再次遞近。

就在此時——

“疼……”

一聲細弱遊絲的嗚咽,帶著濃重的哭腔,從她緊閉的唇齒間溢位,如同瀕死小獸的哀鳴,“娘……宣姨……手好疼……骨頭……碎了……”

她在他臂彎裡痛苦地蜷縮了一下,彷彿正承受著巨大的痛楚,那隻曾被他踩斷、此刻無力垂落的手,微微抽搐著。

裴珩捏著藥勺的指節驟然一緊。

“阿桂…小滿…快跑……”

她的囈語破碎而急切,帶著巨大的驚恐,“陸……陸小公子……彆過來……有鬼……畫皮鬼……”

高燒的夢境光怪陸離,將過往的恐懼與傷害悉數翻攪出來,鞭痕、斷指、橘井坊的劫掠、陸明瑜倉皇的背影……所有破碎的痛楚在她混亂的意識中交織衝撞。

“阿清——!”

最後這個名字,帶著撕心裂肺的絕望和刻骨的眷戀,猛地從她喉間迸出!她緊閉的眼角,大顆大顆滾燙的淚珠洶湧而出,混著方纔滑落的藥汁,瞬間浸濕了裴珩玄色袖袍上一小片深色。

“阿清……彆丟下我……破廟……好冷……血……都是血……”

她劇烈地顫抖起來,彷彿又置身於那座冰冷絕望的破廟,眼前是坍塌的神像和空無一人的斷牆,被騙與被棄的絕望吞噬了她。

“哢——嚓!”

一聲刺耳的脆響驟然炸裂,蓋過了她所有的囈語!

裴珩手中那隻藥碗,竟被他生生捏碎!滾燙的藥汁混合著尖銳的碎瓷片,在他掌心瞬間爆開!粘稠苦澀的藥液潑濺而出,淋濕了沈昭的眼睫、臉頰,也淋濕了他玄色的衣襟。幾片鋒利的碎瓷深深嵌入他緊握的掌心,殷紅的血珠立刻爭先恐後地湧出,順著指縫蜿蜒滴落,砸在炕沿積灰的粗木板上,綻開數朵刺目的暗紅小花。

空氣瞬間凝固。老軍醫嚇得魂飛魄散,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抖如篩糠。

裴珩卻彷彿感覺不到掌心的劇痛。他垂著眼,盯著臂彎中的人。藥汁混合著淚水在她臉上狼狽流淌,高燒帶來的紅暈掩蓋了被碎瓷劃出的細小血痕。她依舊深陷在可怖的夢魘裡,對周遭的變故毫無所覺,嘴唇無聲地開合著,彷彿還在呼喚那些名字,那些他親手碾碎、或即將碾碎的幻影。

一種難以言喻的暴戾和更深的躁怒,在他眼底翻攪,如同冰層下洶湧的暗流。他猛地抽回扶住沈昭的手臂。

失去支撐,沈昭軟軟地倒回冰冷的炕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玄狐大氅滑落些許,露出染血的肩背,在昏暗燈火下,那撕裂的鞭痕如同一條猙獰的蜈蚣。

“酒。”

裴珩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如同砂紙摩擦,是對著跪在地上的老軍醫,“最烈的。還有金瘡藥、白布。”

“是……是!大人!”

老軍醫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衝了出去,很快捧回一個粗糙的陶罐和幾樣東西。

裴珩看也未看那藥粉和白布,隻一把抓過那罐烈酒。拔掉塞子,濃烈嗆人的酒氣瞬間衝散了屋內的藥味。他冇有絲毫猶豫,將那隻鮮血淋漓、嵌著碎瓷的手掌,懸在炕沿上方。

手腕一傾,

嘩啦——!

清澈凜冽的酒液如同瀑布,帶著刺骨的寒意,狠狠沖刷在他血肉模糊的掌心!酒精猛烈地刺激著傷口,劇烈的、鑽心刺骨的灼痛瞬間炸開!遠比碎瓷割裂更甚!饒是裴珩意誌如鐵,身體也忍不住劇烈一震,額角青筋瞬間迸起,冷汗沿著下頜滾落。

血水混著酒液,裹挾著細小的碎瓷渣,滴滴答答地砸落在地麵上,蜿蜒流淌,形成一片汙濁。

他麵無表情地看著酒液沖刷掉掌心大部分汙血,露出駭人的傷口。直到陶罐倒空,他才隨手將空罐丟開,發出哐噹一聲悶響。然後,他抓過金瘡藥瓶,看也不看,將大半瓶褐色的藥粉粗暴地傾倒在猙獰的傷口上。藥粉瞬間被殘餘的血酒浸透,糊成一片深褐色的泥濘。

最後,他用牙咬住白布一端,單手配合著,將那胡亂裹了藥粉的傷手潦草而用力地纏緊。白布迅速被深紅浸透。

做完這一切,他彷彿耗儘了所有戾氣,又或是那手上的劇痛終於壓過了心頭的狂瀾。他緩緩在炕沿重新坐下,目光沉沉地落在沈昭臉上。

屋內隻剩下油燈燃燒的劈啪聲,沈昭微弱而痛苦的呼吸聲,以及他自己掌心傷口在粗暴包紮下傳來的、一陣陣尖銳的抽痛。濃烈的酒氣、血腥氣、藥氣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狹小的空間裡。

窗外,塞外的風依舊在曠野上尖嘯,永無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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