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離魂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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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魂症
驛站昏暗的客房內,隨行的老軍醫顫巍巍地再次搭上沈昭的腕脈,良久,佈滿溝壑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如釋重負:“大人,燒……開始退了。夫人命硬,熬過這關,性命應是無虞了。”
裴珩臉上並無喜色,隻微微頷首,揮手讓老軍醫退下。屋內重歸死寂,唯有窗外風雪的嗚咽和她微弱卻逐漸平穩的呼吸聲。他看著她緊閉的眼睫下濃重的青影,看著她乾裂脫皮的唇瓣,掌心那道被碎瓷劃破、又被烈酒與金瘡藥粗暴處理的傷口,隱隱傳來尖銳的抽痛。
數日後,裴府。
沈昭在一陣難耐的口渴中悠悠轉醒。眼皮沉重得如同墜了鉛塊,費了好大力氣才掀開一線。入眼是陌生的帳頂,繁複的繡金雲紋在柔和的晨光下流淌著華彩。
她茫然地轉動眼珠。房間寬敞得驚人,紫檀木的傢俱泛著幽暗的光澤,博古架上陳設著玉器古玩,每一件都透著不容親近的貴重。這是哪裡?橘井坊的曬藥房冇有這樣奢華……
“水……”乾涸的喉嚨發出嘶啞的聲響,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輕微的腳步聲靠近,一個麵容清秀的丫鬟端著青玉碗,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將清水送到唇邊。
沈昭貪婪地啜飲著,清涼的水流滋潤了火燒火燎的喉嚨,也帶來一絲清明。她環顧四周,目光最終落在床邊侍立的另一個陌生丫鬟身上,一臉茫然:“這是何處?我……我怎會在此?橘井坊呢?阿桂?阿清呢?”
她的聲音虛弱,卻帶著一絲焦灼,“阿清該回來了,今日還有藥需送去……我得回去。”
她的目光掃過兩個丫鬟,落在門口垂手侍立的陌生仆役身上,最終,停在了坐在窗邊紫檀圈椅裡的那個身影上。
裴珩正端著一盞茶,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冷硬的側臉輪廓。他緩緩放下茶盞,眸子擡起,精準地捕捉到她眼中那片陌生的毫無偽飾的茫然與急切。
“夫人醒了。”他的聲音不高,帶著慣常的平穩,聽不出喜怒,“太醫已在外麵候著了。”
鬚髮皆白的老太醫被引了進來,隔著絲帕仔細診脈,又檢視了沈昭的舌苔和瞳仁,詢問了幾句身體感受。沈昭一一作答,眼神依舊帶著大病初癒的疲憊和揮之不去的困惑。
“回稟裴大人,”老太醫沉吟片刻,捋著長鬚,神色凝重,“夫人此番高熱凶險,乃是急怒攻心、邪風入體,加之舊傷崩裂、失血過多所致。心脈雖已穩住,但邪熱傷及元神,心神受創尤甚。觀夫人脈象虛浮,神思恍惚,言語間對近事多有茫然……此乃離魂症之兆。劇烈的刺激、深重的恐懼與痛楚,確有可能令魂魄離散,忘卻傷其至深之記憶。此症……非藥石可速愈,需靜養安神,徐徐圖之。”
“離魂症?”裴珩重複了一遍,指尖在墨玉扳指上緩緩摩挲了一下,目光銳利如刀,再次投向沈昭,“夫人當真……不記得了?”
沈昭被他看得心頭一緊,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手指抓緊了身下錦被光滑的緞麵,眼神裡流露出真實的驚懼:“記得……記得什麼?我……我隻記得在橘井坊曬藥,阿清去鄰村出診未歸……後來……後來頭好痛,像要裂開……再醒來,就在這裡了。”
她環顧這華麗的房間,聲音帶著委屈和不解,“大人……這是您的府邸?我為何會在此?阿桂他們找不到我,該著急了……求大人允我回橘井坊吧?”
她的急切如此自然,提到林清和橘井坊時的依賴與擔憂,毫無作偽的痕跡。裴珩眼底的冰層裂開一絲縫隙,目光在她臉上反覆逡巡。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帶著無形的壓迫感,一步步踱到床前,陰影將沈昭完全籠罩。他俯下身,冷冽氣息撲麵而來。
“不記得了?”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絲探究,“那夫人可還記得……你的手指,是如何斷的?”
說話間,他那隻纏著染血白布的手,猛地伸出,快如閃電般攫住了沈昭的右手!
“啊——!”沈昭猝不及防,痛得驚叫出聲,臉色瞬間煞白。那隻曾被無情踩斷的右手,幾根手指形狀依舊微顯扭曲,此刻被死死攥住,舊傷處傳來一陣鑽心的鈍痛,彷彿骨頭再次被碾碎的幻痛瞬間攫住了她!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水澆頭,身體的本能反應快過思考。她劇烈地掙紮起來,像一隻被鐵鉗夾住的雀鳥,眼中瞬間蓄滿了驚惶的淚水,聲音尖利破碎:“放開!痛!好痛!放開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娘——宣姨——救我!彆碰我!”她語無倫次地哭喊,拚命扭動手腕想要掙脫,淚水洶湧而出,順著蒼白的臉頰滾落。
她的恐懼如此真實,掙紮如此劇烈,那源於靈魂深處的、對這隻手被傷害的恐懼,在裴珩粗暴的觸碰下被徹底引爆,根本無需偽裝。她眼中隻有純粹的、麵對巨大痛苦和未知威脅時的驚駭與無助,找不到一絲一毫隱忍,更冇有半分對眼前男人的熟悉。
裴珩死死盯著她因劇痛和恐懼而扭曲的小臉,看著她眼中那片被淚水沖刷得更加清澈見底的陌生驚惶,感受著她手腕在自己掌心中絕望的顫抖。他掌心的傷口因用力而崩裂,白布上迅速洇開新的暗紅,尖銳的疼痛卻比不上心頭那股翻湧的躁怒與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動搖。
太醫的診斷言猶在耳——“劇烈的刺激、深重的恐懼與痛楚,確有可能令魂魄離散,忘卻傷其至深之記憶。”
難道……那破廟中的一切,連同他給予的所有屈辱與痛楚,連同“裴珩”這個名字所代表的一切,真的在她高燒的混沌與心神的崩潰中,被那所謂的“離魂症”徹底抹去了?隻剩下橘井坊的草藥香,和她一心想要回去的有林清和阿桂的“家”?
他猛地鬆開了手。
沈昭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軟倒在錦被中,捂著劇痛的手腕,蜷縮起身體,肩膀抑製不住地劇烈聳動,壓抑的、破碎的嗚咽從指縫間溢位,充滿了劫後餘生的驚悸與茫然無措。
裴珩直起身,他垂眸看著掌中白布上暈開的血跡,又看了看床上那個哭得渾身顫抖的女子。良久,他唇角勾起,聲音聽不出情緒,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語氣:
“從今日起,你便是裴府的夫人。橘井坊……”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她因聽到“橘井坊”而瞬間擡起淚眼婆娑的臉,“自有旁人打理。至於林清……”
他看著那雙眼眸中瞬間燃起的微弱希冀,心底那股戾氣再次翻湧,話語如同淬毒的冰淩,狠狠紮下:
“一個流放北疆、茍延殘喘的罪醫,夫人還是……忘乾淨的好。”
他不再看她,轉身大步離去,留下一室無聲的絕望。沈昭蜷縮在錦被中,淚水無聲地浸濕了枕畔,那隻被攥過的手腕上,青紫的指痕清晰可見。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睫下,那瞳孔最深處,一絲微弱卻執拗的火焰,在無人窺見的角落,悄然複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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