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苦肉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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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肉計
秦淮河的夜,燈火流金,在深黛的水麵鋪展、搖曳,如同一幅流動的綵綢。江寧知府鄭知培的畫舫泊在最璀璨的燈火中心,艙內暖香浮動,絲竹靡靡。
沈昭端坐於裴珩身側,一身蜜合色大袖羅襦配金線雙蝶長裙,雲鬢間隻簪了幾支素雅珠釵。她低眉斂目,如同裴珩身邊一尊精美而沉默的美人瓶。
案上珍饈羅列,玉液瓊漿。鄭知培滿臉堆笑,親自執壺為裴珩斟酒,口中絮絮叨叨皆是恭維:“裴大人奉旨南下,雷厲風行,旬日間便廓清積弊,實乃我江南道官員之表率!下官敬大人一杯,聊表敬仰!”他言辭懇切,眼底深處卻藏著焦灼與試探。
裴珩並未舉杯,隻以指尖緩緩摩挲著青玉酒盞冰涼的杯壁,目光沉沉掃過鄭知培諂媚的笑臉,聲音平淡,卻字字犀利:“鄭大人謬讚。鹽稅乃國庫根基,蛀蟲不除,國本動搖。本官奉旨行事,隻求一個水落石出。至於表率……”他唇角勾起,“鄭大人身為江寧父母官,轄下鹽課窟窿竟有萬兩之巨,這‘表率’,本官怕是當不起。”
鄭知培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舉杯的手尷尬地懸在半空,額角滲出細密冷汗:“這…大人明鑒!下官失察!定是那起子奸猾鹽商胥吏勾結舞弊,暗中……”
“是鹽商胥吏舞弊,還是有人監守自盜,中飽私囊?”裴珩打斷他,目光直刺鄭知培眼底,“抑或……背後更有倚仗,令鄭大人投鼠忌器?”最後幾字,他刻意放緩,如同鈍刀割肉,目光似有若無地掠過艙外浩渺的水麵,彷彿穿透了畫舫的錦繡,投向某個更遙遠、更強大的陰影,那個盤踞北疆、權勢滔天的靖安王。
鄭知培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再也說不出一個字。艙內絲竹聲不知何時已停歇,空氣凝滯,隻餘燭火燃燒的劈啪輕響和艙外隱約的流水聲。在座陪席的官員個個屏息垂目,噤若寒蟬。
沈昭垂著眼,看似恭順,全身的感官卻在高度警覺。裴珩與鄭知培言語間無形的刀光劍影,鹽稅案背後的牽扯……這一切都離她很遠,卻也如同無形的弦悄然繃緊。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聲極其細微的不易察覺的、弓弦震動空氣的輕“嗡”,似風掠過蘆葦梢,又似飛蚊振翅,極快極輕地刺破了艙內過於寂靜的凝滯!這聲音微小得幾乎可以忽略,卻瞬間挑動了沈昭的神經!
“咻——!”
那細微震動幾乎同時化作一聲撕裂耳膜的淒厲破空!一道烏黑的流光,裹挾著冰冷的死亡氣息,毫無征兆地穿透畫舫雕花的窗欞!快!快到極致!直射裴珩心口!箭簇的寒芒在滿艙暖色燈火中閃過一點刺目的鬼火!
驚呼聲、杯盞碎裂聲同時炸響!席間人影慌亂!
就在那聲微乎其微的弓弦震動入耳瞬間,沈昭蓄勢待發的身體早已繃緊!不是慌亂躲避,而是在那致命烏光破窗的刹那,她的目光已精準無比地鎖定了它的軌跡,角度刁鑽,速度驚人,但並非毫無餘地!她腦中瞬間閃過無數筋骨脈絡的圖景,計算著血肉所能承受的極限。肩胛!右肩胛偏下處!此處骨厚肉豐,無致命臟器,箭簇穿透會帶來劇痛和失血,卻不會立時要了她的命!
這是她唯一的機會!用血肉之軀,賭一個開口的契機!
身體的本能快過思考,她猛地撞開身前的矮幾,果盤酒盞嘩啦傾覆。在裴珩驟然收縮的瞳孔映照下,在滿艙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她單薄的身體如同撲火的飛蛾,精準地橫亙在那道奪命烏光與裴珩之間!
“噗嗤——!”
一聲沉悶的利器入肉聲!
劇痛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穿了沈昭的右肩!巨大的衝擊力帶著她向後踉蹌,溫熱的液體瞬間噴湧而出!
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凝滯。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冰冷的金屬撕裂皮肉、摩擦骨骼的恐怖觸感,能聽到自己骨骼發出的細微呻吟。視野被一片猩紅籠罩,巨大的衝擊讓她眼前陣陣發黑。身體失去平衡,不受控製地向後倒去。
預想中撞擊地麵的冰冷並未到來。
一隻鐵臂猛地箍住了她的腰肢,一股強大到蠻橫的力量瞬間將她拉回,緊緊禁錮在一個堅硬而冰冷的懷抱裡!
是裴珩!
他接住了她下墜的身體。
濃重的血腥味在暖香浮動的艙內驟然瀰漫開來,蓋過了一切。沈昭痛得渾身痙攣,冷汗瞬間浸透內衫。她艱難地擡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線對上了裴珩近在咫尺的臉。
幾滴溫熱的屬於她的鮮血,正正濺在他冷玉般蒼白的臉頰上,如同雪地上綻開的紅梅,刺目驚心。他那雙眼瞳深處,那片深不見底的寒潭此刻正掀起驚濤駭浪。暴怒的猩紅如同地獄業火,瞬間吞噬了所有的冰冷與漠然,翻湧著足以毀天滅地的戾氣。
“呃……”沈昭痛得抽氣,所有精心計算的偽裝在這一刻被劇痛撕得粉碎。巨大的恐懼和後怕攫住了她,眼淚不受控製地洶湧而出,混合著冷汗滾落。她用儘最後一絲清醒的力氣,死死攥住了裴珩胸前染血的玄色錦袍,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彷彿抓住唯一的浮木。
她仰著頭,淚水沖刷著臉上的脂粉和冷汗,露出底下慘白如紙的底色。眼眸裡盛滿了真實的痛楚和瀕死的驚惶,聲音破碎而微弱,帶著泣血的哀求,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裡艱難地摳出來:
“夫君…好疼…箭…箭紮得好深…”她喘息著,身體因劇痛而微微抽搐,攥著他衣襟的手卻不肯鬆開,如同溺水之人最後的稻草,“若…若妾身此番能活…求您…求您允我回橘井坊吧…隻想…隻想聞聞那裡的藥草香…求您…”
就在她哀哀求告的瞬間,因她擡手攥衣襟的動作,寬大的衣袖滑落下去一截。那根鮮紅的、編織緊密的紅繩,赫然顯露在她纖細的手腕上!
紅得刺眼!像一道新鮮的、淋漓的血痕!與她此刻肩頭不斷湧出的溫熱液體,與裴珩臉上那幾點猩紅,形成了最尖銳、最諷刺的對比。這卑微的、祈求平安的俗物,此刻在血光中,無聲地嘲笑著命運的無常與殘酷。
裴珩的目光,如同被那抹刺目的紅燙到,猛地釘在她腕間!眼底翻騰的暴戾猩紅中,驟然掠過一絲徹骨的洞悉與被愚弄般的狂怒!他什麼都明白了!這擋箭,這哀求,連同這腕上可笑的平安繩,從頭到尾,都是她精心算計的苦肉計!她用自己的血和命,在賭一個開口的機會!
他箍在她腰間的手臂驟然收緊,沈昭痛得悶哼一聲,眼前發黑,幾乎暈厥。
然而,裴珩並未發作。他死死盯著她慘白失血的臉,盯著她眼中那片被劇痛和淚水淹冇、卻又在絕望深處燃燒著最後一絲執拗希冀的微光。時間彷彿凝固,艙內的驚呼、奔逃、護衛拔刀衝出的聲響都成了遙遠的背景。
良久。
就在沈昭的意識即將被黑暗徹底吞噬的邊緣,她聽到頭頂傳來一個聲音。
低沉,沙啞,裹挾著未散的濃重血腥氣,清晰地穿透她耳中的嗡鳴:
“準了。”
兩個字,如同赦令。
沈昭緊繃的心絃驟然斷裂!巨大的塵埃落定般的虛脫感滅頂而來,幾乎壓過了肩頭的劇痛。賭贏了…橘井坊…有希望了…
然而,裴珩的聲音並未停止。他俯下身,溫熱的帶著血腥味的呼吸拂過她的耳廓:“本官不在乎你是真忘了前塵,還是裝糊塗裝到了骨子裡。”
他的帶著薄繭和令人戰栗的寒意的指尖,撫過她因失血而慘白乾裂的唇瓣,“隻要你活著,隻要你這口氣還在……”
他的聲音壓得更低:“……乖乖待在我看得見的地方,就夠了。”
“哐當——!”
一聲巨響自身後傳來,似乎是刺客被護衛製服撞翻了屏風。
但這最後的聲響,沈昭已聽不真切了。
裴珩那番話,抽走了她強撐的最後一絲力氣。巨大的精神消耗與失血的眩暈交織,肩胛處那貫穿的劇痛終於徹底淹冇了她。緊繃的身體驟然軟倒,意識如同斷了線的風箏,朝著無邊的黑暗深淵急速墜落。
她最後殘存的模糊感知,是裴珩驟然收緊的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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