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腕間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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腕間紅
寒風捲著細碎的雪粒,撲打著江寧驛館緊閉的窗欞。一到江寧,裴珩便離驛,如今已近十日,偌大的官驛內院,隻餘沈昭一人。空氣裡瀰漫著江南冬日特有的濕冷,陰寒與孤寂深入骨髓。
案幾上攤著本醫書,字句卻模糊難入眼。沈昭倚在窗邊,宣姨的麵容忽地浮上心頭,帶著滿是遺憾的歎息:“江寧的六朝春啊…那酒香,浸透了六朝金粉,入喉溫潤,後勁卻綿長得很…可惜,再冇機會嘗一口了…”
宣姨是江寧人。她至死,都未能再飲一口家鄉的六朝春。
一股強烈的衝動攫住了沈昭。不為解愁,隻為那個待她如母、心懷遺憾的親人。這念頭一旦升起,便如野草瘋長。裴珩不在,看守她的不再是那些沉默的玄甲衛,而是裴珩的心腹,那個麵容剛毅、眼神銳利如鷹的蕭肅行。他似乎被裴珩特意留下“護衛”她。沈昭隻覺得這看守比玄甲衛更讓她感到無形的壓力。但這仍是她能自由呼吸的縫隙,哪怕短暫。
她起身,刻意選了件半舊的藕荷色夾棉襖裙,髮髻鬆鬆挽起,插著一支銀簪,麵上帶著大病初癒後的倦怠和一絲怯懦,走向角門。蕭肅行高大的身影如一尊門神守在門內陰影處,目光掃來,帶著審視,卻不帶玄甲衛那種純粹的冷漠。
“蕭大人,”沈昭聲音細弱,微微咳嗽一聲,“屋內氣悶得很,想去街上買些蜜餞果子,甜甜口。不知…可否?”
蕭肅行沉默片刻,目光在她臉上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評估她這“體弱”之態的真實性。最終,他點了下頭,聲音沉穩:“夫人請便。屬下職責所在,需隨行。”
他言簡意賅,側身讓出門道,自己則保持著兩步的距離跟在她身後。這距離比玄甲衛近得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護衛”姿態。
甫一踏入長街,喧囂的熱浪便撲麵而來,與驛館的死寂判若雲泥。沈昭愣住了。隻見長街兩側張燈結綵,攤販雲集,行人摩肩接踵,孩童舉著糖人奔跑嬉笑,空氣中瀰漫著剛出鍋的糍粑、湯圓的甜香和爆竹燃儘的煙火氣。她這才驚覺,今日竟是冬至。
久違的市井煙火氣,像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撞進她冰封的心湖。她看著人們臉上洋溢的喜悅,聽著討價還價、家長裡短的鮮活聲音,一種巨大的、被隔絕於世外的孤獨感排山倒海般襲來。橘井坊的曬藥場、阿桂張小滿嘰嘰喳喳的聲音……那些尋常日子裡的喧囂,如今想來竟如隔世珍寶。
阿桂他們如今怎樣了?橘井坊被封,他們是被拘押,還是被遣散?林清…在北疆苦寒之地,是否熬過了又一個嚴冬?自己深陷這華麗囚籠,脫身之日又在何時?憂慮如同藤蔓,纏繞著心臟。
目光所及,長街儘頭,一座古刹的飛簷在冬陽下閃著溫潤的光。那是江寧有名的“慈雲寺”,香火鼎盛。一個念頭悄然滋生。她需要一點寄托。
她默默轉身,朝著寺廟的方向走去。蕭肅行不發一言,緊隨其後,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周圍。
慈雲寺內,香菸繚繞,梵音低唱。沈昭隨著人流,請了三炷清香。跪在莊嚴的佛像前,她閉上眼,將所有的惶恐、牽掛與渺茫的希望,都傾注於無聲的祈願:
一願林清在北疆能熬過風霜,平安康健。
二願阿桂與橘井坊的藥童們能得善果,免受過多牽連。
三願橘井坊終有重開之日,濟世之誌不滅。
四願自己…終能掙脫樊籠,得見天光。
香菸嫋嫋,模糊了她低垂的側臉。她拜得虔誠。
步出山門,喧囂稍減。寺外石階旁,一個頭髮花白、麵容慈和的老婦人守著一個小小的竹編簸籮,裡麵鋪著紅絨布,上麵整整齊齊碼放著數十根編織精巧的紅繩手鍊。老婦人見沈昭駐足,臉上堆起溫和笑意:“姑娘,買根紅繩吧?今日冬至,咱們江寧的老話,‘冬至戴紅繩,歲歲保安寧’。給家裡人、給自個兒討個吉利,保佑來年無病無災,平平安安。”
“保佑…平安?”沈昭喃喃重複,指尖輕輕拂過那些鮮豔的紅繩。方纔在佛前許下的願望,此刻被這樸實的民俗點燃。平安…多麼簡單又遙不可及的願望。尤其是對她,對林清,對阿桂他們。
溫熱湧上眼眶,又被她強行壓下。然而,就在這瞬間,一個念頭也隨之升起。這紅繩,或許可以是一件武器,一件麻痹那凶獸的武器。讓他以為她認命了,開始試圖用這種微不足道的方式祈求他的平安,祈求自己在這個囚籠裡的安寧。
同時,她眼角的餘光瞥見了身後一步之遙、如同磐石般站立的蕭肅行。他剛毅的臉上冇什麼表情,目光沉靜地望著遠處的街景。想到他這幾日雖沉默看守,卻並未苛待,甚至允許了她這次出行。
“婆婆,煩請給我三根。”沈昭仔細挑選了三根編得最密實、色澤最正的紅繩,付了銅錢。一根小心收進袖袋深處,那是她給自己和心中所念之人留的渺茫希望。一根攥在手心,準備送給裴珩。最後一根,她轉過身,遞向蕭肅行。
“蕭大人,”沈昭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淺笑,眼神懇切,“今日冬至,討個吉利。這紅繩…給大人也備了一根。願大人諸事順遂,早日…闔家團圓。”
她用了闔家團圓這個尋常的祝福,並不知他是否有家室,隻當是尋常的客套。
蕭肅行顯然冇料到沈昭會有此舉動。他眼中閃過一絲錯愕,並冇有立刻伸手去接。
空氣彷彿凝固了片刻。寺外的風聲、人聲都模糊了。蕭肅行看著那根鮮紅的繩結,又擡眼看了看沈昭遞繩的手和她臉上那副溫順的、帶著祈願的神情,喉結微微滾動了一下。最終,他垂下眼簾,沉默地、幾乎有些僵硬地伸出寬厚的手掌。
“謝夫人。”他的聲音低沉,接過那根紅繩,看也未看,便直接揣進了懷裡,冇有一絲要戴上的意思。
沈昭心中微動,他那瞬間的異樣讓她捕捉到了,但這份異樣意味著什麼,她完全猜不透。是意外?是觸動?還是覺得她多此一舉?她無從得知,目的達到便不再多言,收回手,將另一根紅繩也緊緊攥住。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驛站書房內燈火通明,裴珩剛踏進門,玄色大氅上還帶著室外的凜冽寒意。他眉宇間凝著未散的冷厲,衣襟上濺著幾點暗紅。蕭肅行已先行一步回驛,此刻正站在一旁低聲稟報著今日情形。
沈昭端著一盞熱茶,適時地出現在門口,低眉順眼地走進來。她將茶盞輕輕放在他書案一角,動作帶著小心翼翼的溫順。
裴珩正解著大氅的繫帶,目光掃過她,最終落在她緊握的右手上:“出去一趟,倒有了閒情逸緻?”語氣淡漠,聽不出情緒。
沈昭像是被他的目光刺到,瑟縮了一下,攤開緊握的手。那根鮮紅的繩結靜靜躺在她的掌心。
“回大人,”她聲音細弱,帶著怯懦和一絲顫抖,“今日…是冬至。街上好生熱鬨…妾身去慈雲寺上了香,祈願…祈願大人此行順遂,早日…早日功成返京。”
她頓了頓,彷彿鼓起極大的勇氣,“在寺外…見有老嫗售賣此物,說是江寧舊俗,冬至日佩紅繩,可…可保安康順遂…妾身…妾身愚鈍,想著大人為朝廷奔波勞苦…便…便鬥膽買下…”
她擡起眼,眸子裡盛滿了刻意偽裝的近乎卑微的祈盼,怯生生地將紅繩往前遞了遞:“求…求大人莫嫌粗陋…讓妾身為大人…戴上可好?隻願…隻願能佑大人…少些煩憂,多些…平安。”
書房內一片死寂。燭火跳躍,映著裴珩冷硬如石刻的側臉。他垂眸,視線落在那根刺目的紅繩上,又緩緩移到沈昭那張寫滿溫順與祈盼的臉上。
良久,一聲嗤笑從他唇邊逸出,打破了沉寂。那笑聲裡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嘲弄:
“嗬。平安?”他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沈昭,你何時也信起這些愚夫愚婦的玩意兒了?本官的路,是血火鋪就,豈是這等微末伎倆能護佑分毫?”
他的話語如同刀子,狠狠紮向沈昭。然而,就在她以為他會像拂去塵埃般揮手打落紅繩時。
裴珩卻倏然擡起了左手腕,將錦袖隨意地向上挽了一折,露出一截手腕。他並未再看沈昭,目光重新落回桌案上的卷宗,聲音恢複了慣常的命令口吻:
“要戴便戴。手腳利落些,莫誤了本官正事。”
沈昭垂下眼睫,掩去所有翻湧的情緒,用微微發顫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那根紅繩。
她靠近一步,他身上清冽氣息混合著淡淡的血腥味撲麵而來。她屏住呼吸,動作儘可能輕柔而迅速地,將紅繩繞過他冷硬的手腕。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他腕部的皮膚,那觸感冰冷而堅實。她飛快地繫緊繩結,打了一個死結。
鮮紅的繩結,最終牢牢地係在了那手腕之上,緊貼著玄色的衣袖,刺眼得像一道新鮮的血痕。
“好了…大人。”沈昭迅速退後一步,聲音乾澀低啞,姿態卑微地垂首侍立一旁。
裴珩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卷宗上,彷彿腕上那突兀的紅繩從未存在。隻是那摩挲著墨玉扳指的拇指,微微停頓了一瞬。書房內,隻剩下燭火燃燒的劈啪聲,風雪拍打窗欞的聲音,更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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