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立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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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規矩
江寧鹽稅案塵埃落定,裴珩奉詔回京。寒冬的風呼嘯著刮過永平坊蕭瑟的街巷。數月前被暴力砸碎的舊匾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嶄新的木匾,刻著“橘井濟世”四個工整卻略顯生硬的大字,懸掛在門楣上,在凜冽的風中顯得有些孤清。
阿桂領著幾個半大藥童,正手腳麻利地重新支起曬藥架,清掃著劫後餘生的庭院。少年們撥出的白氣在冷風中迅速消散,舉手投足間是壓抑不住的興奮。
馬車停在坊外,裴珩率先下車,他回身,向車內伸出手。
一隻纖細的戴著素銀鐲子的手,遲疑地搭上他的掌心。沈昭借力下車,藕荷色夾棉襖裙裹著她單薄的身形,髮髻簡單,臉色在寒風中愈發蒼白,肩胛處的箭傷雖已癒合,但凜冽的空氣似乎仍能刺入骨縫,讓她動作帶著一絲遲緩。她低垂著眼睫,目光落在腳下積著薄霜的青石板上。
“昭姐姐!”阿桂第一個瞧見,聲音帶著哭腔,幾乎是衝過來。張小滿更是像隻小炮仗,紅著眼圈,就要撲上來擁抱。然而,不等她們靠近,兩名如鐵塔般矗立的玄甲衛已無聲地橫跨一步,冰冷的臂甲精準地擋住了張小滿的衝勢,形成一道無形的屏障,將激動的小藥童們隔絕在數步之外。
張小滿被按得一個趔趄,驚愕又委屈地瞪著麵無表情的衛士。
阿桂猛地刹住腳步,眼圈瞬間紅了,嘴唇哆嗦著,將那句衝到嘴邊的“昭姐姐”硬生生嚥下,深深躬下身去,聲音哽咽變形:“給……給大人、夫人請安!”他身後的藥童們和張小滿也慌忙跟著行禮,個個低著頭,肩膀在寒風中微微聳動,壓抑著激動、委屈與重逢的酸楚。
沈昭的心像被刀子狠狠紮了一下,酸楚直衝喉頭,又被她死死壓住。她看著阿桂強忍淚水的模樣,看著張小滿被攔下後不甘又畏懼的眼神,看著劫後餘生卻顯得格外空曠的藥坊,指尖在袖中微微顫抖。
她強壓下翻湧的情緒,輕輕頷首,聲音帶著刻意維持的平靜,在寒風中顯得格外清冷:“都起來吧,辛苦你們了。”
裴珩將這一切儘收眼底,目光掃過被攔下的張小滿和阿桂等人,隻對阿桂淡淡道:“夫人舊傷初愈,畏寒需靜養。坊中事務,爾等自行打理,無事莫要打擾。”語氣是慣常的命令,不容置喙。
阿桂等人喏喏應下,垂首退開,目光卻忍不住追隨著沈昭的身影。
沈昭隨著裴珩步入坊內。熟悉的藥香氣息撲麵而來,將她緊緊包裹。她走過修補過的藥碾,撫過重新擦拭乾淨的嶄新藥櫃,那些與宣姨、林清、阿桂一同忙碌、爐火融融的冬日,那些搗藥、揀選、笑語喧嘩的日子,如同暖流,衝擊著她冰封的心防。她走到自己從前居住的小屋門前,腳步頓住。
“大人,”她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然。她轉過身,擡眸看向裴珩,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坦誠與懇切,甚至有一絲哀慼,“妾身……有話想稟明大人。”
裴珩眉梢微挑,負手而立,目光沉沉地看著她,並未言語,算是默許。
沈昭深吸一口氣:“是關於……林清。”
這個名字出口,她看到裴珩眼底瞬間凝結的寒意,但她冇有退縮,繼續說道:“妾身與林清,自垂髫之年便在橘井坊一同長大。宣姨視我們如己出,我們三人,便是家人。林清待我,如兄如父,教我識藥辨症,護我周全。我待他,亦是敬重依賴,視作至親兄長。十數載相依為命,情同骨肉,絕無半分男女私情。”
她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鄭重與懇求:“妾身深知林清獲罪流放,是他之過,亦連累大人。妾身不敢奢求大人寬宥其罪,隻求……隻求大人念在妾身如今已安守本分,念在……念在橘井坊亦是大人允準重開之地,能否……能否對他稍存一絲憐憫?北疆苦寒,但求留他一線生機……”
她說到最後,聲音微顫,眼中水光盈然,是真實的哀懇,為那被她視作兄長、如今生死未卜的故人。
裴珩靜靜地聽著,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枚冰涼的墨玉扳指。他審視著她臉上每一寸細微的表情,那深切的哀傷、毫無偽飾的懇切、提起“兄長”二字時眼底純粹的孺慕與痛惜。冇有半分男女情愫的閃爍,隻有沉甸甸的親情羈絆。
一絲極其細微的弧度,掠過他緊抿的唇角。並非愉悅,而是一種掌控一切的瞭然。林清在她心中,原來隻是這樣一個位置。一個無關風月,卻能牽動她心神,讓她不惜代價也要哀求的“兄長”。
他緩緩擡起手,動作從容,並未觸碰她的肌膚,而是輕輕拂過她髮髻間那支素銀簪子。他看著她在自己掌風下微微顫動的眼睫,感受著她強忍的僵硬,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平緩,聽不出喜怒:
“既是你至親‘兄長’……”他刻意加重了那兩個字,帶著一絲嘲弄,“本官便允你這份‘孝心’。北疆雖苦,留他一命,亦非不可。”
沈昭眼中淚水終於滑落,在寒風中迅速變得冰涼:“謝……謝大人恩典!”她聲音哽咽。
裴珩收回手,那抹弧度在他唇邊加深了一瞬。他不再看她,目光轉向那扇緊閉的房門:“進去看看。”
沈昭如蒙大赦,連忙用凍得微紅的指尖抹去淚水,掏出鑰匙,打開了那扇塵封已久的房門。
吱呀——
門軸發出乾澀的聲響,在寂靜裡格外刺耳。
小小的房間陳設依舊簡單,一張木床,一方書案,一箇舊衣櫃,靠牆的書架堆滿了醫書。慘淡的冬日天光透過窗欞,在地板上投下光影,浮塵在光柱中無聲舞動。
沈昭一步步走進去,指尖拂過書案上殘留的墨跡,拂過書架熟悉的紋理,觸手生寒。這裡曾是她所有溫暖純粹的過往,宣姨的嘮叨,林清伏案抄方時嗬出的白氣,阿桂偷偷塞給她還帶著體溫的烤紅薯……一幕幕鮮活的記憶洶湧而來。
她停在書架前,指尖劃過那些熟悉的書脊,身體微微顫抖,想從這故物中汲取一絲早已消散的暖意,卻隻感到更深的寒意。
就在這時,那股清冽氣息自身後逼近,瞬間侵占了這方寸之地所有稀薄的空氣。
裴珩不知何時已無聲地站在了她身後。高大挺拔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徹底將她籠罩其中,也隔絕了窗外本就微弱的光線。
他冇有觸碰她,隻是站在她身後極近的距離。他目光緩緩掃過這間狹小的充滿她過往氣息的鬥室,視線最終落回沈昭微微顫抖的脊背上。
“故地重遊……”他低沉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內響起,不帶一絲溫度,“滋味想必複雜。”他微微停頓,空氣彷彿凝固,隻餘下沈昭極力壓抑的呼吸聲。
他的目光落在她麵前的書架上,那上麵堆疊著她視若珍寶的醫書、林清的手劄、宣姨留下的方劑。他緩緩擡起手,卻懸停在半空,並未觸碰任何書籍。
“你能站在這裡,”他的聲音再次響起,更低沉,更緩慢,每一個字都砸在沈昭緊繃的心絃上,“聞著這舊日的藥香,看著這些故紙……”
他刻意停頓,目光如實質般壓在她的肩背,“是因為本官的恩典。”
沈昭的身體瞬間僵硬如石,血液彷彿凝固。
裴珩的目光掃過她僵直的背影,最終落在她麵前書架上那捲最厚、書脊磨損最重的《本草綱目》上。他沉默著,那無聲的注視比任何言語都更具壓迫感,彷彿在提醒她,這裡的一切,連同她剛剛求來的、關於“兄長”生死的承諾,都脆弱得如同這寒冬裡枯枝上的薄霜。
“沈昭,”他終於再次開口,“記住你此刻站在這裡的‘本分’。”
他不再多言,緩緩收回懸在半空的手。那無形的壓力卻並未散去,反而因這戛然而止的話語而顯得更加沉重。他最後看了一眼這間凝結著她所有過往的小屋。隨即,他不再停留,轉身大步離開了小屋,將沈昭獨自留在了這片凝結著她所有溫暖回憶、此刻卻被他的話語徹底凍結成冰的廢墟之中。
門外,阿桂和張小滿擔憂地望向小屋,卻被玄甲衛的目光逼退,隻能低下頭,繼續在寒風中翻弄著簸箕裡的草藥。一陣更猛烈的寒風捲過橘井坊寂靜的院落,吹得枯枝嗚咽,幾片殘留的枯葉打著旋兒,無力地墜落在地。那扇半開的小屋門內,隻餘下沈昭對著滿室冰冷舊物、無聲顫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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