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飼惡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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飼惡犬
橘井坊的藥香重新瀰漫在永平坊的街巷,劫後的生機如同初春抽芽的藤蔓,帶著小心翼翼的韌勁。
沈昭一身素淨布裙,髮髻簡單,每日清晨乘著青帷小車前來,日暮時分再無聲離去。她在坊中診脈、配藥、指點藥童翻曬新收的草藥,神情專注平靜。低垂的眼睫下,是沉靜的湖,再無刻意堆砌的溫順,也無偽裝失憶時的懵懂依賴。
裴珩踏入橘井坊的次數不多,但每一次,那身影都帶著無形的重壓。他有時立在廊下,目光掃過井然有序的曬藥架,掃過沈昭專注的側臉。她察覺他的到來,便起身,微微屈膝,喚一聲“大人”,禮數週全,卻隔著千山萬水。裴珩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那裡已尋不到半分曾經刻意為之的怯懦或討好,隻剩下疏離。他什麼也未說,隻淡淡頷首,轉身離去。
裴府的夜晚,是屬於裴珩的領地。沈昭如同履行契約般,不抗拒他的靠近。錦帳低垂,燭影搖紅,灼熱的氣息籠罩下來,她便閉了眼,承受那帶著掠奪意味的親吻與占有,身體僵硬如木偶,唯有指尖在錦被下掐出深陷的月牙。她不再迎合,也不再如過往偽裝離魂症時那般,因他刻意的狎昵而流露出無助的依賴。
她的沉默,像一層厚厚的冰殼,包裹著內裡無聲的抗拒。裴珩能清晰地感受到這層冰殼的存在,他眼底深處那點因掌控而起的饜足,漸漸被一種陰沉的躁怒取代。他不發一言,動作卻愈發強勢,彷彿要憑藉這純粹的占有,碾碎那層無形的隔膜。
這無聲的較量持續了幾日。沈昭敏銳地察覺到了裴珩周身愈發沉凝的低氣壓。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掃過她時,停留的時間更長,審視的意味更重,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她心下一凜。橘井坊初重開,經不起任何風吹草動。阿桂他們驚弓之鳥般的眼神,她不能視而不見。
必須做點什麼。哪怕隻是微不足道的姿態。
念頭一起,她想起了前兩日隨口應下阿桂的話。少年眼巴巴望著街口飄著甜香的栗子糕鋪子,難得露出幾分孩子氣:“昭姐姐,你以前做的栗子糕,比鋪子裡的還香!宣姨總說火候差一點,你後來做得比宣姨還好呢!”她當時隻淡淡應了句:“等空了。”
此刻,這栗子糕便成了現成的由頭。
翌日午後,裴府後廚瀰漫著甜暖的焦香。沈昭繫著半舊的素色圍裙,站在寬大的灶台前。她挽起袖子,露出纖細的手腕,熟練地揉搓著蒸好的板栗泥,加入碾碎的糯米粉、細砂糖和少許澄澈的桂花蜜。動作利落乾淨。
蒸籠上汽,氤氳的白霧裹著濃鬱的栗子甜香瀰漫開來。沈昭揭開籠蓋,金黃的糕體蓬鬆誘人。她將熱氣騰騰的栗子糕仔細切成小巧的菱形,揀了幾塊品相最好的,盛在一隻素淨的白瓷碟裡。指尖觸到微燙的糕體,香甜的氣息撲鼻,她眼前卻驀地閃過宣姨的臉。
那是個久遠的畫麵。宣姨牽著年幼的她走在喧鬨的街市,一條毛髮雜亂、齜牙狂吠的野狗突然衝出來擋在路中,嚇得行人紛紛躲避。宣姨眉頭都冇皺一下,不緊不慢地從旁邊食攤上買了幾塊剛炸好的肉餅,扔到那野狗麵前。肉餅的香氣瞬間吸引了野狗的注意,它低頭嗚嚥著啃食起來,再顧不上攔路狂吠。
宣姨拉著她從容走過,低聲說:“昭兒,看見冇?有些東西,看著凶,不過是餓極了,或是怕了。給它想要的,堵住它的嘴,讓它彆礙事,咱們的路就能走了。”
“給它想要的,堵住它的嘴……”沈昭盯著碟中的栗子糕。這裴府深宅,與那喧囂街市,又有何不同?所求不同,凶獸不同罷了。
她端起白瓷碟,走向書房。
書房內光線略暗,檀香清冽。裴珩端坐於紫檀書案後,正提筆批閱文書。聽見腳步聲,他並未擡頭,直到那縷清甜的栗子香悄然混入沉滯的墨香中。
“大人,”沈昭的聲音放得輕而柔,帶著刻意的溫順,與平日的清冷判若兩人,“妾身見您案牘勞形,做了些栗子糕,您嚐嚐,可還合口?”她將白瓷碟輕輕放在書案一角未被卷宗占據的空處,姿態放得極低。
裴珩手中的筆終於頓住。他緩緩擡起眼睫,目光先是落在碟中那幾塊色澤金黃、熱氣未散的糕點上,隨即移向沈昭低垂的臉。她眉眼溫順,唇角甚至帶著討好的笑意。然而,那眼底深處,卻是尋不到半分真切的暖意。
裴珩心裡一片瞭然。他太清楚這栗子糕從何而來,那日阿桂在橘井坊院中對著街口鋪子咽口水的模樣,他並非冇有看見。這哪裡是體貼?分明是借花獻佛,是拙劣的敷衍!她甚至不願為他專程做一次。
一股被輕慢的怒意無聲騰起。他盯著沈昭,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墨玉扳指,力道加重。
沈昭垂著眼睫,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的審視與驟然降低的溫度,心絃繃緊。她在賭,賭他不會為了這點微不足道的不誠立刻發作。
短暫的死寂後,裴珩薄唇微啟,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洞悉一切的嘲弄:“夫人有心了。”他並未去碰那碟栗子糕,視線重新落回捲宗上,彷彿那不過是一件礙眼的擺設,“放下吧。”
這便是揭過了。沈昭心頭微鬆,麵上依舊維持著溫順:“是。”她屈膝行禮,悄然退了出去,將那令人窒息的書房和書案上那碟無人問津的栗子糕,一同關在身後。
回到橘井坊時,日頭已西斜。阿桂正踮著腳將最後幾匾柴胡收進廊下,鼻尖凍得微紅。瞧見沈昭,少年立刻揚起笑臉,帶著幾分藏不住的期盼蹭過來:“昭姐姐,你回來啦!那個……栗子糕……”
沈昭的腳步一頓。她看著少年亮晶晶的眼睛,那裡麵是純粹的信任與期待。一股沉重的愧疚感驀然攫住了她,比麵對裴珩時更甚。她利用了他的期盼,去安撫那頭她眼中的惡犬。
“阿桂,”沈昭的聲音有些乾澀,臉上浮起真實的歉意,“對不住,姐姐今日……那栗子糕,有彆的用處了。”她看到少年眼中的光瞬間黯淡下去,像被風吹熄的小火苗,肩膀也微微塌了下來。
沈昭心中更是不忍。她連忙從隨身的布包裡拿出一個油紙包,遞到阿桂麵前,聲音放得更柔:“姐姐在福瑞齋給你買了棗泥酥和芸豆卷,都是你愛吃的,嚐嚐看?”
油紙包打開,露出裡麵精緻的點心,甜香四溢。阿桂的眼睛倏地又亮了起來,那點小小的失落立刻被驚喜取代:“福瑞齋的點心!好貴的!謝謝昭姐姐!”他歡歡喜喜地接過去,迫不及待地捏起一塊棗泥酥塞進嘴裡,腮幫子鼓鼓囊囊,笑得見牙不見眼,“好吃!真甜!”
看著少年滿足的笑容,沈昭心頭的陰霾才稍稍散去一些。她擡手,輕輕揉了揉阿桂有些毛茸茸的發頂:“慢點吃,彆噎著。”
橘井坊的院落裡,瀰漫著新曬草藥的清苦氣息和阿桂滿足的咀嚼聲。而裴府書房內,那碟漸漸涼透、邊緣微微發硬的栗子糕,依舊孤零零地擱在紫檀木書案的一角。墨玉扳指在主人指間緩緩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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