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風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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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起
夜深沉,裴府書房內燭火通明,映著紫檀大案上堆積的卷宗。窗外風聲嗚咽,更漏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案前,裴珩展開一封火漆封口的密報。薄薄的紙頁上寥寥數語,卻重逾千鈞:
“靖安王私會北狄使於黑水河畔,饋以金珠良馬,所議甚密。狄騎月內頻叩雲州關,疑為呼應。王近侍多攜鷹犬入北山,行蹤詭譎。”
指尖在“北狄”、“金珠良馬”、“北山”幾個字眼上輕輕劃過。他麵上無波,隻眼底掠過一絲瞭然的寒芒。將密報湊近燭火,火舌瞬間舔舐紙角,焦黑的邊緣捲曲蔓延,化作幾片灰燼飄落於硯池之中。
“主上。”一道影子無聲滑入,垂手立於階下陰影裡,聲音壓得極低,“京中流言驟起。街頭巷尾,茶坊酒肆,皆言……天降災異,皆因朝中失德。今上……耽於逸樂,親信奸佞,致忠良蒙冤,水患頻仍,黎民倒懸。”
書房內一片死寂,唯有燭火燃燒的劈啪輕響。裴珩的臉上無波無瀾,彷彿那足以讓尋常臣子心驚肉跳的“奸佞”二字,落在他耳中不過是拂麵清風。
“源頭?”
“蛛絲馬跡,多指向與靖安王府有舊的門客、商賈。”暗衛垂首,“流言如風,難以儘除,然其勢漸熾。”
裴珩的目光落在硯池裡那點未散的餘燼上:“知道了。不必理會,任其喧騰。”
暗衛微一頷首,身形如煙,悄然退去。
書房重歸寂靜。燭火跳躍,在他冷硬的側臉上投下晃動的光影。他沉默片刻,無意識地摩挲著左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
“橘井坊那邊,”他忽然開口,打破了沉寂,“如何了?”
方纔退下的暗衛似乎並未走遠,低沉的聲音立刻從門外陰影處傳來:“回大人,夫人,日常湯藥按時進用,由張小滿與陸家小公子照拂。隻是……依舊少言,多時靜坐窗下,神思不屬。”
暗衛頓了頓,聲音更沉,“前日社日,張小滿尋了件舊時春衫與夫人換上,又拿了麵小鏡……夫人一見鏡中影,驟然驚厥嘶喊,狀若瘋魔,拒人近身,許久方平。”
燭芯“啪”地爆開一朵燈花。
裴珩端坐的身影紋絲未動,唯有搭在扶手上的指節,驟然收緊了一瞬。書房內死寂無聲,唯有燭火燃燒的微響和窗外嗚咽的風聲。
更深露重,月色被濃雲遮蔽,隻透下些許慘淡的清輝。一匹通體墨黑的駿馬踏碎長街寂靜,四蹄包裹著厚棉,落地無聲。馬上之人一身玄色勁裝,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正是裴珩。
他勒馬停在橘井坊後巷的陰影裡。坊內一片死寂,白日曬藥的架子空蕩蕩地立在院子裡。隻有後院一間廂房的窗欞內,透出一點微弱昏黃的光暈。
裴珩翻身下馬,將韁繩隨意繞在巷口一株枯柳上。高大的身影如同鬼魅,悄無聲息地貼近那低矮的土牆。牆上苔痕濕冷,他尋了一處略高的豁口,身形隱在牆頭一叢半枯的迎春藤蔓之後,目光穿透稀疏的枝葉,投向那扇透光的窗。
窗紙老舊,映出屋內模糊的景象。一盞小小的油燈擱在桌上,火苗如豆。桌邊,一個素白的身影靜靜坐著,背對著窗戶。是沈昭。她隻穿著單薄的中衣,長髮未曾挽起,鬆鬆地垂落肩背,幾乎遮住了她整個削瘦的肩胛。
她一動不動,如同泥塑木雕,唯有那點微弱的燈火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伶仃的剪影,投在對麵牆壁上,巨大而寂寥。她麵前桌麵上,似乎放著一隻碗,碗口氤氳著若有似無的熱氣,大概是未飲儘的藥湯。
裴珩的目光死死鎖在那凝固的背影上。牆頭的寒氣侵衣透骨,他卻渾然未覺。白日暗衛那句“一見鏡中影,驟然驚厥嘶喊”如同冰冷的蛇,纏繞上心頭。眼前的死寂,比那日的尖叫更令人窒息。她坐在那裡,像一截被燒透了的木頭,所有的生機都已化作灰燼,隻餘下這具空殼。
院牆內死寂無聲。風穿過巷口,捲起幾片枯葉,發出簌簌輕響。裴珩隱在藤蔓後的身影,如同一塊寒石。他維持著那個窺視的姿態,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雲層徹底吞冇了最後一點月光,直到橘井坊那扇窗內的燈火,也悄然熄滅。
黑暗中,隻餘下屋內那徹底融入死寂的身影輪廓,和牆外一雙深不見底翻湧著暗潮的眼眸。
馬蹄聲最終響起,裹著厚棉的蹄鐵踏在青石板上,沉悶而壓抑,很快便消失在京城深巷濃得化不開的夜色儘頭。巷子裡,隻留下那株枯柳在風中無聲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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