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社日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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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日驚
橘井坊後院的廂房裡,藥氣終日瀰漫。半扇窗支起,透進的天光落在沈昭臉上,照得皮膚近乎透明。她倚著青灰布枕,眼珠許久才微微轉動一下。自從醒來,她便如此,像一尊失了魂魄的玉像,不言不語,不悲不喜,連湯藥都是張小滿半哄半喂才肯入口。
張小滿端著藥碗進來,腳步放得極輕。她吹涼了碗沿的藥汁,用小銀匙小心地遞到沈昭唇邊。沈昭的嘴唇抿著,藥汁順著嘴角滑下,染汙了素白的中衣領口。
張小滿慌忙用手巾去擦,眼圈立刻紅了,嘴裡卻強撐著絮叨:“外頭…外頭可熱鬨了,沈昭姐。街口新開了家果子鋪,那蜜餞漬得透亮,陸小公子昨兒送來的,你聞聞,多香…”
她拿起床邊小幾上一包油紙裹著的蜜餞,湊到沈昭鼻尖。沈昭的眼睫顫了一下,又歸於沉寂。張小滿盯著她毫無生氣的側臉,猛地彆過頭,肩膀無聲地聳動,淚水砸在衣襟上。她胡亂抹了把臉,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壓得低低的:“姓裴的…挨千刀的東西…不得好死…”
陸明瑜幾乎日日都來。他提來精巧的食盒,擱下新得的醫書,最後,竟捧來一隻小小的竹籠。籠子裡關著一對雪團似的兔子,紅寶石般的眼睛怯生生地轉動。他小心翼翼把籠子放在沈昭床邊的小杌子上。
“昭姐姐,”他聲音放得極柔,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你瞧瞧,多乾淨的小東西。聽阿桂說…你從前喜歡。”
一隻兔子伸出粉嫩的鼻尖,輕輕拱著籠子縫隙裡露出的半片菜葉。沈昭的目光終於落在那團雪白上,然而那眼神空茫茫的,像透過兔子在看一片虛無的霧氣。陸明瑜眼裡的光一點點黯下去,默默提著籠子退開了。
日子一天天滑過,窗外的柳條眼見著抽出嫩黃的芽。春社日到了。
清早,街頭的喧囂便隔著院牆湧進來。鼓樂聲、孩童追逐的嬉鬨聲、小販拖長了調子的吆喝,還有糖人擔子那特有的甜絲絲的焦糖氣息,織成一張活生生的網,籠罩著沉寂的橘井坊。
張小滿再也坐不住。她翻箱倒櫃,找出一件沈昭往日穿過的杏子紅春衫,料子雖半舊,顏色卻還鮮亮。又尋出一支素銀簪子,用袖子仔細擦了擦。
“沈昭姐,”她湊到床邊,聲音裡帶著小心翼翼的雀躍,“今兒社日呢!街上可熱鬨了,耍百戲的,賣花兒的,還有踩高蹺的!我扶你出去沾沾活氣,好不好?就一會兒,透透氣!”她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扶沈昭的肩。
沈昭的身體順從地被攙扶起來,如同冇有筋骨的偶人。張小滿心頭一酸,手上動作卻更加輕柔利落。她替沈昭換上那件杏子紅衫子,又細細梳理她有些枯澀的長髮。陽光透過窗欞,落在沈昭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竟也映出一點微弱的生氣。
張小滿心頭一喜,動作越發輕快。她將沈昭半長的烏髮鬆鬆挽起,用那支素銀簪固定住,左看右看,總覺得還差些什麼。
“對,鏡子!”張小滿想起妝匣裡有一麵小靶鏡。她快步走到靠牆的舊妝台前,拉開抽屜一陣翻找。抽屜裡雜物不少,針線、舊荷包、幾枚磨圓了的銅錢,終於,手指觸到一塊冰涼的圓片。她拿出來,是一麵巴掌大的菱花形靶鏡,背麵漆色有些斑駁,但還能照人。
張小滿拿著鏡子,快步回到床邊,臉上帶著笑:“沈昭姐,你瞧瞧,氣色是不是好些了?這紅衫子襯你。”她將鏡子舉到沈昭麵前,鏡麵正好框住沈昭的臉和那抹杏子紅。
菱花小鏡裡,映出一張蒼白、枯寂的臉。杏紅的衣料像一團不合時宜的火焰,更襯得那張臉毫無血色,眼窩深陷,唇色淡得幾乎看不見。鏡麵微微晃動,影像邊緣有些模糊的扭曲。
沈昭空洞的目光落在鏡中。
刹那間,鏡麵彷彿變成了那麵映照一切的紫檀雕花銅鏡。鏡子裡,不再是杏紅衣衫下的枯槁病容,而是被剝開的素色中衣下,大片**的肌膚。那隻戴著墨玉扳指的手,正慢條斯理地挑開衣帶,剝開層層遮蔽。鏡中的她,鬢髮散亂,眼神驚惶絕望,被死死按在冰冷的妝台上,如同砧板上的魚肉。鏡外的他,緋色朝服一絲不茍,眼神冰冷如霜,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視和刻骨的譏誚。那冰冷的言語再次在耳邊炸響:“看清楚,鏡子裡是誰?誰讓你活命?……認清楚你的主子!”
“啊——!”
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尖叫猛地撕裂了廂房裡的寂靜。那聲音完全不似人聲,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崩潰。
張小滿嚇得魂飛魄散,手一抖,那麵菱花小鏡脫手飛出,“啪”地一聲摔在地上。
沈昭整個人像一隻被投入滾水的蝦,劇烈地蜷縮起身體,雙手死死抱住頭,瘋狂地向後縮去,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她全身篩糠般劇烈地顫抖,牙齒格格作響,喉嚨裡發出倒吸氣聲,彷彿下一秒就要窒息。
那雙剛剛還空洞麻木的眼睛,此刻瞪得幾乎裂開,裡麵翻湧著鋪天蓋地的恐懼屈辱和瀕死的絕望,死死盯著地上那堆碎裂的鏡片,彷彿那裡麵隨時會爬出噬人的惡鬼。
“沈昭姐!沈昭姐你怎麼了!彆嚇我!”張小滿撲過去,想抱住她,手剛碰到沈昭的手臂,沈昭就像被烙鐵燙到一樣,爆發出更淒厲的哭喊和掙紮,手腳胡亂地踢打揮舞,指甲在張小滿手背上劃出幾道血痕。
“鏡子…鏡子…”沈昭語無倫次地嘶喊,聲音破碎得不成調子,淚水洶湧而出,混合著冷汗,“血…好多血…彆過來…彆碰我……”
她死死盯著自己杏紅色的裙襬,彷彿那上麵正有猩紅在瘋狂蔓延流淌。身體抖得如同秋風中的殘葉,整個人縮在牆角,像一隻被徹底碾碎了翅膀隻能絕望悲鳴的鳥。
窗外,社日的喧囂依舊熱烈,賣花女清脆的吆喝聲悠悠傳來:“杏花兒——剛摘的杏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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