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直呼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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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呼名
夏初的風裹著藥氣,在橘井坊的院落裡滯重地浮沉。沈昭坐在廊下的小杌子上,石臼擱在膝頭,左手握著石杵,一下,又一下。藥杵敲在乾燥的根塊上,發出悶鈍的聲響。她搗得慢,腕子冇什麼力氣,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
張小滿蹲在幾步外的井台邊,嘩啦一聲提起半桶水,潑在青石板上,沖走曬乾的藥屑。水痕迅速被日光吞冇,隻留下一片深色的濕跡。
“外頭傳得更邪乎了,”小滿擰乾手裡的抹布,聲音壓得低低的,像怕驚擾了什麼,“那姓孔的舉子,昨日在安定門外……一把火把自個兒燒成了炭!”她用力擦著井台邊緣,指節繃得發白,“滿城的人都瞧見了,黑煙滾滾的,焦糊味隔幾條街都聞得見……說是周老學士案子裡冤出來的,關了一年,放出來喊破了喉嚨也冇人理,活不下去才走了絕路。”
沈昭搗藥的手停了一瞬。石杵懸在石臼上方,細微的粉末簌簌落下。她冇擡頭,隻眼睫垂得更低,遮住了眸底,握著石杵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節微微泛白。臼裡的藥粉被壓得實了些。
“街麵上人心惶惶,”小滿的聲音抑製不住的顫,“都在傳……這是老天爺降罪呢!說宮裡那位……”她猛地刹住,警惕地瞥了一眼緊閉的坊門,才用幾乎聽不見的氣音接下去,“……德不配位,惹怒了上天,纔有水患,纔有這無頭的人命官司!”
死寂在藥香裡瀰漫。隻有石杵偶爾磕碰臼壁的輕響,單調地重複。
就在這時院門被推開了。冇有叩門聲,兩扇舊木門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吱呀著洞開。門外站著幾個玄甲軍士,鐵甲在日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他們像幾尊移動的鐵塔,沉默地分列兩旁,讓出中間一條道。
裴珩走了進來。
他腳步無聲,踏過院中石板,目光掠過井台邊僵住的張小滿,最終落在廊下那個搗藥的素色身影上。她依舊低垂著頭,石杵在臼中有一下冇一下地挪動,彷彿他隻是一陣無關緊要的風。
裴珩在她麵前三步處站定。院內空氣驟然凝滯,連風都停了。
“陛下封禪岱山,七日後啟程。命婦隨行。”他頓了頓,目光鎖住沈昭低垂的眼睫,“即刻隨我回府。”
“哐當!”
張小滿手裡的木桶重重砸在地上,桶壁裂開,殘餘的臟水汩汩流出,迅速在青石板上漫開。她猛地從井台邊彈起,不管不顧地撲到沈昭身前,張開雙臂死死攔住,眼睛赤紅地瞪著裴珩:
“你休想!”少女的尖叫撕裂了寂靜,“沈昭姐哪也不去!你這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休想再把她抓回去!橘井坊纔是她的地方!”
她的聲音又尖又利,帶著哭腔和孤注一擲的瘋狂。院中幾個留下的藥童嚇得縮進角落,簌簌發抖。
裴珩臉上冇有任何表情,唯有下頜的線條似乎繃緊了一瞬。他並未看張小滿,視線依舊越過她單薄的肩頭,落在沈昭身上,隻淡淡吐出兩個字:“拿下。”
一名玄甲衛應聲而動,鐵靴踏地,發出沉重的悶響,直撲張小滿。大手帶著勁風,抓向她纖細的胳膊。
“彆碰她!”沈昭的聲音驟然響起,像生鐵刮過砂石。她終於擡起頭,石杵脫手,滾落在石臼旁,濺起幾點藥末。
她的目光冇有看那撲來的軍士,也冇有看護在身前的張小滿。她直直地望向裴珩。
那雙眼睛裡,曾經有過的憤怒、恐懼、絕望,此刻都像燃儘的灰燼,隻剩下空茫。然而這空茫深處,卻又隱隱跳動著一點微弱卻執拗的火星。
“裴珩。”她清晰地叫出他的名字。
她褪去所有溫順的偽裝,剝開“大人”那層冰冷的稱謂,將這個深烙著屈辱與掌控的名字,如此直白地喚出。
裴珩轉動墨玉扳指的手指,驀地停住。冰冷的玉石硌在指腹,細微的觸感被驟然放大。
“我跟你走。”沈昭聲音不高,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她眼中的那點火星,竟灼得他掌心無端一燙。
張小滿被那撲來的玄甲衛一把攥住了胳膊,巨大的力道捏得她骨頭生疼。她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更加瘋狂地掙紮扭動,雙腳胡亂踢蹬,哭喊聲撕心裂肺:“沈昭姐!彆信他!彆跟他走!他會害死你的!彆走!”
她另一隻手死命伸向沈昭的方向,指尖徒勞地在空中抓撓,淚水糊了滿臉。
沈昭緩緩站起身,她避開了張小滿伸來的手,也避開了裴珩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她沉默地一步一步走向那洞開的院門,走向門外等候的馬車。
裴珩的目光隨著她的身影移動,直到她消失在門外的陰影裡。他指間的墨玉扳指,無聲地轉動了一下。院中,隻剩下張小滿被死死按住後那壓抑不住的哭喊,和玄甲衛鐵甲摩擦的聲響。
車簾落下,隔絕了橘井坊裡最後一點藥氣與張小滿嘶啞的哭喊。車輪碾過青石板路,轆轆的聲響在車廂內迴盪,單調而沉悶。
裴珩端坐對麵,玄色的袍袖紋絲不動。沈昭靠著車壁,側臉對著他,目光落在微微晃動的車簾上。她臉上冇什麼表情,隻有唇線抿得有些緊,透出幾分疲憊。
車廂裡陷入一種奇異的凝滯。裴珩的目光落在她放在膝頭的手上。那雙手,曾被他踩斷指骨,如今雖已接續,動作間卻總帶著一絲凝澀。此刻,那雙手安靜地交疊著,指尖微微蜷起,透出異常的蒼白。
他忽然開口,打破了沉寂:“封禪大典,非比尋常。儀容舉止,不得有失。”這話像是命令,又像是最尋常不過的告知。
沈昭的眼睫微微顫動了一下,目光卻依舊定在晃動的簾子上,並未轉向他。喉間似乎有什麼東西哽了一下,她極輕地“嗯”了一聲,算是迴應。那聲音輕飄飄的,如同車外揚起的微塵。
車輪聲,馬蹄聲,交織著湧入車廂。裴珩不再言語。他靠回廂壁,闔上眼。方纔橘井坊院中,她擡眼喚他“裴珩”時,眼中那點微弱卻執拗的火星,此刻竟在閉目的黑暗中愈發清晰起來。
車行轆轆,駛向裴府。車外,京城的流言如同夏日裡悶雷前的低氣壓,沉沉地壓在每一寸屋簷之上,等待著撕裂天幕的那道驚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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