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天罰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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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罰亂
夏日的岱山,草木蔥鬱,山風沉悶。皇帝趙寅禦駕封禪,千乘萬騎綿延於盤山禦道,旌旗蔽日,甲冑耀光。裴珩身著緋色羅袍,策馬隨駕於鑾儀之後,麵色沉凝,深不見底的眼眸掃過肅穆儀仗與嵯峨山勢,不見絲毫封禪盛典的喜氣。
車駕之中,沈昭端坐如偶。經橘井坊數月調養,她麵上褪儘了血色,唯餘一種枯槁的慘白。寬大的命婦大衫霞帔裹著單薄身軀,愈發顯得空蕩。她眼簾低垂,視線凝固在膝前交疊的雙手上,對窗外山呼萬歲的聲浪、莊嚴的禮樂充耳不聞,彷彿靈魂早已抽離,隻留下一具遵循禮製任人擺佈的軀殼。裴珩數次目光掠過她,那沉寂如古井的側臉,比任何尖利的反抗更刺人。
岱頂,圜丘壇高築,白玉為階,青石鋪地。日晷正指吉時,禮樂齊鳴,鐘磬之聲響徹雲霄。皇帝趙寅身著十二章紋袞服,緩步登壇,焚香禱告,誦讀祭天文誥,祈求江山永固,風調雨順。百官按品級肅立壇下,垂手屏息,悶熱的風捲動袍袖,一片莊重肅穆。
裴珩立於文官前列,緋袍在驕陽下泛著光澤。他目光掠過壇上皇帝略顯佝僂的背影,掠過壇下黑壓壓的人群,最終落回身側那個空寂的影子上。沈昭木然站著,連眼睫都未曾顫動一下,彷彿置身於另一個世界。
祭文誦至最莊重處——
“……謹以玉帛、粢盛、犧牲之奠,敢昭告於昊天上帝……”
驟然!
“轟隆——!!!”
一聲沉悶如地底驚雷的巨響,毫無預兆地從祭壇基座下方猛烈炸開。地麵劇顫,彷彿整座岱山都在搖晃。堅固的白玉祭壇發出巨響,數塊巨大的青石板應聲碎裂,煙塵碎石混合著硝煙氣息沖天而起。
“啊——!”
“地動了!地動了!”
“護駕!快護駕!”
死寂瞬間被撕裂,驚恐的尖叫、慌亂的踩踏如同瘟疫般蔓延。壇下百官儀仗亂作一團,人仰馬翻。
皇帝趙寅被這突如其來的劇變駭得一個趔趄,冕旒瞬間歪斜,麵色驚變!但他帝王心性非同尋常,瞬間的失態後,眼中厲色一閃,猛地推開左右欲攙扶的太監,強自站穩。他目光如電掃過混亂的祭壇和下方驚恐的人群,聲音帶著帝王的威嚴與一絲驚怒,穿透混亂直指目標:
“裴珩!護駕!肅清叛逆!給朕拿下!”
“朝中失德!寵幸奸佞!這是上天降罰!陛下!上天震怒啊!”幾乎在皇帝命令發出的同時,不知何處傳來一聲淒厲的呼喊,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
“朝中出了巨蠹!惑亂君心!觸怒昊天!必是招致此禍!”又一個聲音尖利地附和。
讖語如同毒蛇,在恐慌的人群中迅速流竄。無數道驚疑、恐懼、甚至暗含審視的目光,如同無形的利箭,齊齊射向緋袍肅立的裴珩。他位高權重,手段酷烈,正是朝野口中惑亂君心、招致天譴的巨蠹,而此刻,皇帝遇險,第一個呼喚的,卻正是他。
裴珩身形紋絲未動,臉上冰封般的沉靜亦未打破。他目光銳利,瞬間掃過祭壇基座那幾處明顯人為炸裂的痕跡,掃過人群中幾個喊話後迅速隱冇的身影,對皇帝的命令恍若未聞,眼底深處掠過一絲瞭然與冰寒徹骨的殺意。
然而,這絲殺意尚未來得及化作命令,他眼角的餘光卻捕捉到了身側沈昭的異動。
一塊因爆炸震裂、足有磨盤大小的青石,自傾斜的祭壇邊緣鬆動,帶著沉悶的風聲,朝著下方混亂的人群直直滾落。而那石頭的正前方,正是那個彷彿被抽走了魂魄,依舊茫然佇立,對頭頂呼嘯而來的死亡陰影毫無反應的沈昭。
她甚至微微擡起了臉,像是在迎接解脫。
“沈昭——!”
裴珩胸腔裡那聲厲喝尚未衝出喉嚨,身體已如離弦之弩,裹挾著撕裂空氣的勁風,朝著那抹即將被碾碎的身影猛撲過去!
時間在裴珩眼中被無限拉長、凝滯。那塊裹挾著死亡陰影的巨石,沈昭蒼白木然的側臉,周遭驚恐扭曲的麵孔,所有色彩與聲響都急速褪去,隻餘一片刺目的白與沉滯的死灰。
在他一生無數次的生死搏殺中,從未有過如此刻般的驚悸。那驚悸並非源於自身安危,而是源於那抹身影中透出的徹底放棄的灰敗氣息。
“想死?休想!”
暴戾的念頭伴隨著動作。裴珩的速度快到了極致,緋色袍袖在疾風中獵獵作響。就在巨石即將砸落的千鈞一髮之際,他手臂猛地攬住沈昭纖細腰肢,將她帶離原地。
“砰——!!!”
巨石擦著沈昭飄起的裙裾,重重砸落在地!碎石飛濺,煙塵瀰漫,原地留下一個深坑!
巨大的衝擊力讓裴珩抱著沈昭踉蹌幾步才穩住身形。
“你……”裴珩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手臂卻如同鐵箍般將她死死禁錮在胸前,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她揉碎嵌入骨血。方纔那一瞬間攫住心臟的恐懼,此刻化為怒火,“誰準你尋死?!”
沈昭被他勒得氣息一窒,蒼白的臉上因缺氧泛起一絲病態的紅暈。她被迫仰著頭,承受著他幾乎要噬人的目光,嘴唇翕動了一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唯有纖長的睫毛如同瀕死的蝶翼,劇烈地顫抖起來。那深埋於麻木之下的被強行壓抑的恐懼和絕望,終究在這生死瞬間的衝擊和他暴怒的逼視下,泄露了一絲縫隙。
“大人!逆賊作亂!祭壇不穩!請大人示下!”一個玄甲衛統領傷衝破混亂的人群奔至裴珩麵前單膝跪地,聲音急促而沉穩,打破了兩人之間凝固的空氣。
裴珩猛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胸腔裡翻騰的殺意。他最後深深看了沈昭一眼,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鋒。隨即,他鬆開箍緊她的手臂,卻並未完全放開,隻用一隻手牢牢扣住她的手腕,將她拽到自己身側。
他豁然轉身,麵對混亂的祭壇和惶惶如喪家之犬的百官,緋色官袍無風自動,深不見底的眼瞳掃過全場。
“禁軍聽令!”裴珩的聲音並不高亢,卻如同沉雷滾過山巔,清晰地壓過一切喧囂,帶著不容置疑的森寒,“甲字營、乙字營,立刻封鎖祭壇所有出入口!擅闖者,無論何人,格殺勿論!丙字營,肅清壇上壇下所有可疑人等,凡有異動、妖言惑眾者,立斬!”
“遵命!”玄甲衛統領高聲應諾,眼中凶光畢露,手按刀柄,殺氣騰騰地領命而去。
“禮部、太常寺!”裴珩的目光轉向幾個癱軟在地、麵無人色的官員,“即刻查驗祭壇損傷,安撫陛下!若聖駕有毫髮之損,爾等提頭來見!”
“是……是!裴大人!”那幾個官員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連滾爬爬地奔向皇帝方向。
“大理寺屬官何在?!”。
“卑職在!”數名身著青色官袍的官員從混亂中擠出,躬身待命。
“祭壇基座爆炸痕跡,炸裂青石碎片,現場所有可疑遺留物證,即刻勘驗!本官要在一炷香內,知道是何物、從何來!”裴珩語速極快,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嚴厲,“凡有阻攔勘驗者,視為逆賊同黨,就地拿下!”
“卑職遵命!”大理寺屬官精神一振,立刻帶人撲向爆炸點。
一道道命令如同鐵律,迅速將混亂的場麵強行壓製下來。原本驚恐亂竄的官員被禁軍刀鋒逼退,漸漸安靜,隻是臉上驚魂未定。皇帝趙寅在太監攙扶下勉強站穩,驚疑不定地看著裴珩迅速掌控局麵,又瞥了一眼被裴珩牢牢鉗製在身邊、依舊失魂落魄的沈昭,眼神複雜難明。
裴珩挺立於一片狼藉的圜丘壇前,緋色官袍在悶熱的山風中翻卷。他扣著沈昭手腕的指節用力到泛白,感受著她脈搏細微的跳動,如同確認一件失而複得卻依舊可能隨時碎裂的珍寶。他那深不見底的眼眸掃過被迅速封鎖的現場,掃過正被大理寺屬官仔細勘查的爆炸點,掃過人群深處那些閃爍不定、帶著恐懼與怨恨的目光,最終,落回身邊人上。
岱山的風,裹挾著硝煙、血腥味與夏日的悶熱,嗚嚥著掠過祭壇,吹動沈昭額前散落的碎髮。她眼睫上,一滴被風吹落的水珠,無聲地砸在裴珩緊握她手腕的手背上。
他指節,微微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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