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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不渡閻羅殿 抵朔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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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朔疆

朔風捲起砂礫,抽打在馬車厚重的廂壁上,發出細碎而密集的聲響。車廂內光線昏暗,空氣沉滯悶熱,車輪碾過乾硬土地的轆轆聲單調沉重。

沈昭裹著一層薄衫,指尖卻仍感冰涼,蜷縮在廂壁一角。一個月的顛簸跋涉,從京畿行至北疆,耗儘了體力。她闔著眼,意識卻異常清醒。

不知何時,車外呼嘯的風聲似乎小了些,行進的速度也慢了下來。一絲更為乾燥粗糲的味道,透過縫隙悄然鑽入。沈昭眼睫微顫,緩緩睜開。一絲微弱的光線從厚重的車簾縫隙透入。她遲疑片刻,終是擡起手,輕輕撥開了簾幕的一角。

刹那,一片從未見過的浩瀚而蒼涼的天地撞入眼簾。

目之所及,是無垠的灰黃。大地遼闊得令人心悸,一直鋪展到遙遠天際與湛藍高遠的蒼穹相接。冇有連綿的山巒,隻有低矮起伏的荒丘和廣袤的草場。枯黃與深綠交織的勁草貼著地皮頑強地生長,在乾燥的熱風中起伏如浪。

遠處,幾株不知名的矮樹虯枝盤結,扭曲著伸向天空,姿態孤絕。風是這裡的主宰,捲起地上的浮塵,在曠野上拉出一道道淺黃的煙塵,打著旋兒奔湧。陽光熾烈,毫無遮攔地傾瀉而下,將這片肅殺的土地烤得一片白亮。

這便是北疆。

沈昭的心,驟然沉落。這片廣袤而殘酷的土地……林清……一股巨大的悲愴與空茫席捲而來,讓她握著簾幕的指節用力到發白。熱風捲著乾燥的土腥味撲打在她蒼白的臉上。

就在這時——

“聿律律——!”

一聲清越激昂的馬嘶驟然撕裂了曠野的沉寂。

沈昭心頭猛地一跳,下意識循聲望去。

隻見一道玄色勁影,如同離弦之箭,正從側前方一座土丘後疾衝而下。一匹雄健的棗騮馬四蹄翻飛,蹄下揚起大片乾燥的塵土,勢如奔雷,直直朝著車隊最前方衝來。馬上騎士身形矯健,伏低在馬背上,玄色輕甲在烈日下反射出刺目的光,雖隔著距離,已能感受到一股撲麵而來的銳氣與蓬勃的生命力。

裴珩身後的護衛幾乎是瞬間按住了刀柄,空氣驟然繃緊。

然而裴珩隻是勒住了韁繩,擡手做了個極簡的手勢。護衛緊繃的姿態稍緩,但目光依舊銳利。

那棗騮馬速度極快,轉眼已衝到近前。馬上的年輕騎士猛地一勒韁繩,駿馬長嘶著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鐵蹄在裴珩馬前不足一丈處重重落下,激起一片煙塵。他穩住身形,利落地翻身下馬,動作乾淨漂亮。

“珩哥!”一聲帶著毫不掩飾的興奮與親昵的叫喚響起,清朗如金石相擊。

沈昭的瞳孔在看清來人麵容的刹那,驟然收縮。

那張臉……竟與車外端坐馬背的裴珩,有六七分相似!同樣的輪廓深邃,眉骨挺括。隻是來人更年輕,眉眼間冇有那種深不見底的陰鷙與冷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飛揚跳脫的蓬勃朝氣,如同這曠野上驟然燃起的一簇野火。尤其當他咧嘴一笑時,左邊臉頰竟現出一個深深的酒窩,這是裴珩那張冰封的臉上絕不會有的生動。

裴珩端坐馬上,他審視著突然出現的少年,深不見底的眼瞳辨不出喜怒。片刻,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慣常的威壓,蓋過了風聲:

“裴琰。軍陣之前,擅離職守,單人匹馬衝撞中軍,你好大的膽子。”語氣雖冷,卻並怒意。

被喚作裴琰的少年絲毫不懼,反而笑容更盛:“嘿嘿,這不是太想見珩哥了嘛!十三年了!誰知道你們大軍哪天才能到營?我算著日子,實在等不及了!你放心,營裡我都安排妥當了,出不了岔子!”他語速極快,一邊說著,目光已好奇地掃過裴珩身後的親衛,最後,落在了那輛掀開一角的馬車上。

他的視線與沈昭空洞而帶著驚愕的目光,猝然相接。

裴琰眼中閃過一絲瞭然,隨即是驚豔與好奇。他大步上前幾步,隔著距離,朝著馬車方向抱拳,動作乾脆利落,聲音清亮:“這位想必就是嫂子了吧?小弟裴琰,見過嫂子!一路辛苦!”

“嫂子……”

這個稱呼如同燒紅的烙鐵,猝然燙在沈昭心上。一股強烈的排斥感瞬間攫住了她。指尖猛地收緊,才勉強壓下那股幾乎要脫口而出的駁斥。車廂內一片死寂。沈昭蒼白的唇微微翕動了一下,發不出任何聲音。她隻是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隨即飛快地垂下了眼睫。

車外,裴珩的目光無聲地掃過她瞬間僵硬的身形和那細微的點頭動作。一絲冷意掠過眼底。他並未再看沈昭,目光落回裴琰臉上,語氣沉冷:

“既來了,便帶路。”

“好嘞!包在我身上!”裴琰響亮應聲,毫無沮喪。他利落翻身上馬,朝裴珩咧嘴一笑,又忍不住飛快瞥了一眼那重新放下簾幕的馬車,這才一夾馬腹,策馬奔至隊伍最前方。

車輪重新滾動。車廂內重歸昏暗。沈昭靠在廂壁上,緊閉著眼。裴琰那張與裴珩酷似卻生機勃勃的臉,和他那聲清亮的“嫂子”,如同烙印般刻在腦海,與窗外那片吞噬了林清的蒼涼大地交織在一起。

一路煙塵,終於在暮色時分抵達雲中城。城牆高大厚重,風沙在牆磚上留下深深的刻痕,透著邊塞特有的粗獷與滄桑。車隊並未入城中心,而是在裴琰的引領下,徑直駛入城東一處守衛森嚴的院落。院子不大,但乾淨齊整。

馬車停穩。裴琰利落地跳下馬,走到沈昭車駕前。車簾掀開,沈昭抱著醫書下車,身形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單薄。

“嫂子,到了。”裴琰的聲音依舊爽朗,但似乎刻意放輕了些,“這地方清靜,離營區也不遠。珩哥軍務緊急,一入城就被李固將軍他們請走了,怕是得忙到後半夜。”

他頓了頓,指著正從主屋迎出來的一名年輕婦人和她身邊牽著的小女孩,“這是肅行大哥的家眷,慧娘嫂子,還有英兒。這些日子,嫂子你就安心住這裡,跟慧娘嫂子她們一處,相互有個照應。”

那婦人約莫二十五六歲,穿著乾淨的靛藍布裙,外罩一件半舊藕色比甲,頭髮挽成簡單的圓髻,發間插著一支樣式精巧的銀簪,簪頭嵌著米粒大的珍珠,在昏黃的光線下泛著溫潤的光,正是京城前些時興起的款式。她手裡牽著的小女孩,約莫四五歲,紮著兩個小揪揪,穿著紅底碎花的小襖,一雙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沈昭。

“夫人一路辛苦了。”慧娘上前一步,微微屈膝行禮,聲音輕柔,帶著北地口音,“快請屋裡坐。屋子都收拾好了,粗茶淡飯也已備下。”她目光落在沈昭蒼白的臉上和懷中的醫書上,眼中流露出自然而然的關切。

小女孩英兒掙脫母親的手,幾步跑到沈昭跟前,仰著小臉,脆生生地問:“你是京城來的漂亮姨姨嗎?”

裴琰在一旁笑道:“英兒,要叫嬸嬸。”

慧娘臉上掠過一絲猶豫,最終還是順著裴琰的話,溫聲道:“英兒,叫嬸嬸。”

“嬸嬸!”英兒立刻甜甜地叫了一聲,烏溜溜的大眼睛滿是好奇。

沈昭身體微微僵硬了一下。“嬸嬸”二字,如同“嫂子”的餘音,再次刺痛她的神經。她垂下眼睫,避開英兒純真的目光和慧娘溫和的注視,隻是對著裴琰,極輕地點了下頭,聲音乾澀:“有勞。”

裴琰見她神色疲憊,便對慧娘道:“肅行嫂子,那就有勞你照應了。嫂子身子弱,這一路也乏了,先安頓歇息吧。有什麼事,直接讓人到前頭營裡找我,或者找肅行大哥都成。”

就在這時,隔壁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穿著鮮豔石榴紅裙裝的姑娘風風火火地跑了出來,手裡端著一隻陶碗,裡麵盛著點綴著乾果的奶疙瘩。她膚色是健康的蜜色,眼睛大而明亮,梳著一頭細碎的辮子,發間裝飾著彩色的珠串,行動間帶著草原女子特有的勃勃生氣。

“慧娘!我剛做的酸奶疙瘩,給你和英兒送些來嚐嚐!”她聲音清脆響亮,像搖響了一串銀鈴。話音未落,她一眼就瞥見了院中的裴琰,眼睛瞬間亮得驚人,臉上的笑容像夏日陽光一樣燦爛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就衝了過來:“裴琰!你來啦!正好,我新做的酸奶疙瘩,可香了,你快嚐嚐!”說著就把碗往裴琰手裡塞。

裴琰一見她,臉上的爽朗笑容頓時僵住,像是被火燎了尾巴的貓,猛地向後跳開一步,連連擺手,語氣帶著明顯的慌亂:“不不不!烏蘭緹!我、我營裡還有急事!點卯要遲了!先走了!”話音未落,人已經轉身,幾乎是落荒而逃,速度快得驚人,眨眼就衝出了院門,消失在暮色裡。

名叫烏蘭緹的姑娘看著他逃也似的背影,氣得跺了跺腳,腮幫子鼓了起來:“跑什麼跑!比我家小羊羔跑得還快!”但她臉上並冇有多少惱怒,反而有種習以為常的帶著點不甘的嗔怪。她轉過頭,這才注意到院中多了個陌生的女子。

烏蘭緹好奇地打量著沈昭,目光直率而坦誠:“慧娘,這位是?”

慧娘連忙笑著介紹:“烏蘭緹,這位是裴琰將軍的兄長,裴珩大人的夫人,剛從京城來。夫人,這是我的鄰居烏蘭緹,家就在隔壁。她家是這附近的牧民,時常給我們送些奶食,人熱心腸得很。”

烏蘭緹一聽,眼睛更亮了,立刻湊到沈昭麵前,笑容熱情洋溢:“原來是裴琰的嫂子!嫂子你真好看,像畫裡的人一樣!”她性格爽利,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緊接著便問道:“裴琰叫你嫂子,那我……我也可以叫你嫂子嗎?”

看著她明亮不摻雜質充滿期待的眼睛,以及那副因為裴琰逃跑而氣鼓鼓又無可奈何的鮮活神態,沈昭恍惚間像是看到了另一個更加奔放的張小滿。一股難以言喻的親切感悄然拂過心頭的沉鬱。她沉默了片刻,在烏蘭緹期待的目光和慧娘溫和的注視下,終是點了下頭。

烏蘭緹立刻高興起來,把手裡的陶碗往沈昭麵前又遞了遞:“嫂子!你初來北疆,嚐嚐這個!我親手做的酸奶疙瘩,吃了開胃驅乏!”

沈昭看著那碗奶食,又看看烏蘭緹真誠的笑臉,低聲道:“多謝。”

慧娘上前,想幫沈昭拿那沉重的醫書:“夫人,我先幫您把書拿進屋吧。”

沈昭下意識地抱緊了書冊,指尖泛白,微微搖頭:“不必,我自己可以。”

慧孃的手停在半空,隨即自然地收回,臉上並無尷尬,依舊溫婉地笑著:“那夫人這邊請。屋子在西廂,都收拾乾淨了。”她牽起英兒的手,“英兒,彆纏著嬸嬸了。”

沈昭抱著她的醫書,沉默地跟在慧娘身後,走向那間為她準備的西廂房。身後,傳來英兒小聲的問話:“娘,京城來的嬸嬸,怎麼不愛說話呀?”以及烏蘭緹的聲音:“哎呀,肯定是累著了嘛!嫂子,你先歇著,明天我再來看你!”

院中,烏蘭緹留下的那碗酸奶疙瘩散發出的微酸**,悄然瀰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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