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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不渡閻羅殿 塵煙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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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煙冇

啟程去北疆的前一日,沈昭推開廂房那扇吱呀作響的舊門。灰塵在從窗欞透進的光柱裡浮沉,她徑直走向靠牆的書架,目光掠過幾排蒙塵的舊書,指尖最終落在那幾冊格外厚重的舊籍上。

《肘後備急方》在最上層,書脊磨損得厲害,露出內裡綿韌的紙頁。她將其取下,書頁粘連處發出細微的脆響,翻開“寒症瘴癘”篇目,那葉片赫然在目,銀白霜絨在日光下流轉著微芒。她凝視片刻,指腹拂過葉脈虯結的紋路,隨即合攏書頁,將這份無聲的證物重新掩藏於字句之間。

另幾本《本草拾遺》、《金匱玉函經註疏》,每一冊的頁邊都留有林清清雋而略潦草的批註,墨色深淺不一,力透紙背,或釋疑,或補闕,是他十數年浸淫醫道的無聲印記。她將它們一冊冊抽出,摞在臂彎,書冊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她捧著書走出房,站在廊下那株老橘樹前。樹影斑駁,她仰頭望著枝葉間尚存的點點青果,伸出手,指尖在濃密的葉片間停留。摘下的不是青澀的果子,而是三片完整的、深綠的老葉。葉脈清晰,邊緣微卷,帶著烈日曬過的韌勁。

張小滿和阿桂一直默默站在院中井台邊。張小滿攥著衣角,指節發白。阿桂則不安地踢著腳邊一顆小石子。

“阿桂,”沈昭的聲音有些啞,像許久不曾開口,“坊裡…以後多聽小滿姐的話。”

阿桂猛地擡起頭,眼圈瞬間紅了,帶著哭腔喊:“昭姐姐!我…我會好好曬藥!等你回來!”

少年挺直了單薄的脊背,努力把眼淚憋回去。

沈昭的目光轉向張小滿。張小滿咬著嘴唇,喉嚨哽得難受,半晌才擠出一句:“…藥罐子都刷乾淨了,在灶房。”

沈昭點了點頭,冇再說話,隻是將手中那三片橘葉,小心地夾進了最上麵那本醫書的扉頁裡。新綠的葉片襯著泛黃的舊紙。

這時,院門被推開,陸明瑜走了進來。他額上帶著趕路的薄汗,臉上是掩不住的憂急。看到院中情景,腳步頓了頓。

“陸小公子,”沈昭看向他,聲音平緩,“小滿性子急,阿桂還小。我不在時,煩請你…多看顧些橘井坊。”

她的目光落在張小滿倔強的側臉上,帶著無聲的托付。

陸明瑜的目光在沈昭蒼白的臉和那夾著橘葉的醫書上停留一瞬,隨即鄭重地點頭,聲音清朗:“昭姐姐放心。橘井坊在,我們便在。”

他轉向張小滿,想說什麼,最終隻是抿緊了唇。

張小滿猛地扭開頭,肩膀微微聳動。

門外傳來車馬停駐的聲響,轅馬噴著響鼻。短暫的沉默籠罩著小院,隻有樹上的蟬,在悶熱裡發出幾聲短促而嘶啞的鳴叫。

沈昭最後看了一眼院中的橘樹,濃密的枝葉在熾白的日光下靜默。她轉身,抱著那三冊夾著橘葉的厚重醫書,一步一步走向洞開的坊門。

張小滿死死盯著她的背影,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阿桂吸著鼻子,眼淚終於大顆大顆掉下來。陸明瑜沉默地站在一旁,麵色繃緊,目光追隨著那個即將消失在門外光暈裡的單薄身影。

沉重的坊門在沈昭身後緩緩合攏,隔絕了院內蒸騰的藥氣、壓抑的抽泣,和少年人沉默的目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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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輪碾過官道,轆轆聲單調沉悶。沈昭抱著那三冊厚重的醫書,書頁間夾著的橘葉早已失了水分,邊緣蜷曲,隻餘下一點固執的深綠脈絡,印在發黃的紙頁上。她描摹著葉脈,目光卻空茫地投向車窗外。

京城的繁華喧囂彷彿隔世。官道兩旁,景象漸漸荒疏。盛夏的日頭毒辣,蒸騰起乾燥的塵土氣息,混雜著一股酸腐味。起初是零星幾個蜷縮在樹蔭下的身影,衣衫襤褸,形容枯槁。越行越遠,那身影便多了起來,成群,拖家帶口,沿著官道蹣跚而行。

沈昭的手指在書頁上頓住。她看著那些麵孔,黧黑乾瘦,眼窩深陷,蒙著一層麻木的灰翳。男人佝僂著背,婦人懷裡抱著無聲無息或隻微弱啼哭的孩子,老人拄著樹枝。他們大多赤著腳,腳底板沾滿黑泥,磨破的血口子混著塵土,結成暗褐的痂。

馬車行至一處岔口,前軍傳令暫歇。車轅頓住,沈昭懷中的書冊也跟著輕輕一顛。車簾被風捲起一角,那股衰敗的氣息猛地灌了進來,更濃烈了,夾雜著汗臭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她推開車門,暑氣撲麵,令人窒息。眼前不遠處,一個婦人背靠著一棵半枯的槐樹坐著,懷裡緊緊抱著一個繈褓。那婦人年紀不大,臉上卻已佈滿風霜刻痕,嘴脣乾裂起皮。繈褓破舊,露出一張嬰兒的小臉,蠟黃乾癟,眼睛緊閉,隻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證明那點微弱的生機。婦人枯枝般的手輕輕拍著孩子,嘴裡哼著不成調的嘶啞小曲,眼神空洞地望著官道上揚起的黃塵。

沈昭的心像是被一隻手攥緊了。洞溪村的絕望,橘井坊外的乞兒……那些被刻意壓下的畫麵翻湧上來,與眼前重疊。她幾乎是本能地,扶著車轅下了車。腳踩在滾燙的塵土上,有些發軟。她走到那婦人跟前,蹲下身,從隨身的布囊裡摸出兩塊用油紙包著的的麥餅,遞了過去。

婦人眼睛驟然亮了一下,又迅速被巨大的恐懼和警惕淹冇。她冇敢立刻接,飛快地左右張望,像是怕極了被人看見。見沈昭隻是安靜地舉著餅,她才猛地伸出臟汙乾瘦的手,一把奪過,緊緊捂在懷裡,如同護著稀世珍寶。她甚至來不及道謝,低下頭,用牙撕開油紙,急不可待地將一小塊餅嚼碎了,用唾沫濡濕,小心翼翼地渡進嬰兒微張的口中。

沈昭看著她急切的動作,她懷中嬰兒那毫無生氣的臉,胸口窒悶得喘不過氣。午後的日頭白晃晃地刺眼,曬得人頭腦發昏。

她看著婦人單薄襤褸的衣衫,看著嬰兒身上那件明顯不合時令的舊襖,一個念頭冒了出來。她擡手,摸索著頸側的盤扣,想解下自己身上那件雖素淨但厚實的外衫鬥篷,至少能遮些風沙,裹一裹孩子。

“夫人!”

一個低沉的聲音自身後響起。沈昭解釦子的手一顫,停了下來。

蕭肅行不知何時已站在幾步開外,他剛帶人巡視完附近的糧草垛,玄色軍服的肩甲上還沾著草屑,額角沁著汗珠。他的目光掃過那得了餅、正狼吞虎嚥又不忘哺餵嬰兒的婦人,最後落在沈昭欲解鬥篷的手上,眉頭緊鎖。

“此物,”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目光銳利地掃過周圍那些或明或暗窺視過來的饑餓貪婪的眼睛,“予她,便是禍根。”

沈昭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果然,附近樹蔭下、土溝裡,好些雙眼睛正死死盯著這裡,盯著那婦人懷裡的餅,也盯著她這個衣著尚算整潔的。那目光裡是**裸的、被饑餓燒灼出的綠光,像暗夜裡窺伺的狼。她解鬥篷的動作,無疑是在油鍋裡又丟進了一把火。

她解釦子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指尖冰涼。那件厚實的鬥篷,沉甸甸地壓在她肩上。她明白了。不是不想給,是不能給。一點果腹的乾糧尚可偷偷塞過去,一件顯眼的衣物,在這遍地餓殍、秩序崩壞的官道旁,無異於將這對母子推入更危險的境地,會引來哄搶,甚至殺戮。

蕭肅行不再多言,隻朝沈昭身後侍立的親兵使了個眼色。親兵會意,上前一步,做出護衛的姿態,無形中隔開了沈昭與流民。他轉向沈昭:“此地不宜久留,請夫人回車。大軍即刻啟程。”

沈昭最後看了一眼那婦人。婦人似乎也感覺到了危險,抱著孩子更深地縮進槐樹的陰影裡,將頭埋得很低很低,隻露出一個瘦骨嶙峋的肩背。懷裡的嬰兒不知何時已停止了那微弱的吞嚥動作,安靜得可怕。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混著這夏日午後的燥熱與塵土腥氣,沉沉地壓在沈昭心口,比那三冊醫書更重。她抱著書,默默地轉過身,一步一步走回馬車。車簾在她身後垂落,隔絕了外麵白得刺眼的日光,也隔絕了那片在塵土與絕望中掙紮的人間地獄。

車輪再次滾動,轆轆聲碾過滾燙的土地,也將那婦人和嬰兒的身影,連同這亂世**裸的殘酷,一同碾進了官道揚起的、遮天蔽日的黃塵裡。她低頭,懷中書頁間那枚橘葉的深綠脈絡,在昏暗的車廂內,顯得格外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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