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醫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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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者心
雲中城的風，似乎永遠裹挾著砂礫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的粗糲氣息。
沈昭沉默地跟在裴琰身後，沿著夯土壘成的城牆根緩慢走著。祭奠的悲慟耗儘了心力，留下麻木的疲憊。裴琰努力地講著些雲中城的趣聞，試圖驅散這沉重的寂靜，聲音在空曠的城垣下顯得有些單薄。
忽然，一陣風捲過街角，帶來一股濃烈得令人作嘔的氣味，腐爛的皮肉、金瘡藥以及汗液排泄物混合在一起的氣息。沈昭的腳步猛地頓住，臉色瞬間更白了幾分，胃裡一陣翻攪。這氣味，她曾在橘井坊處理過最嚴重的傷患時聞到過，卻從未如此濃烈、如此鋪天蓋地。
她下意識地用衣袖掩住口鼻，目光投向氣味傳來的方向。前方不遠處，一座由幾間破敗土屋圍成的院落，門口胡亂堆放著染血的布條和破損的甲片。兩個形容枯槁的輔兵正擡著一卷草蓆出來，草蓆縫隙裡，無力地垂下一隻沾滿泥汙、膚色青灰的手。
“那是什麼地方？”沈昭的聲音有些發緊，目光鎖著那扇敞開的門。
裴琰順著她的視線看去，臉上的輕鬆瞬間消失，眉頭緊鎖，語氣沉了下來：“嫂子，那是傷兵營。裡麵不太好，你彆看了。”他下意識地側身，想擋住她的視線，“我們回去吧，暑氣重了。”
傷兵營。
這三個字像冰冷的針。橘井坊的過往、宣姨的教導、那些在曬藥場幫忙時聽過的戰地慘狀湧入腦海。醫者的本能壓過了自身的虛弱和心底的悲愴。
她冇有看裴琰阻攔的眼神，空洞的琥珀色眸子深處，一絲屬於醫者的專注凝聚。她冇有回答，擡步，徑直朝著那扇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門走去。腳步依舊虛浮，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嫂子！”裴琰急了，伸手想拉住她衣袖，“裡麵汙穢不堪，你身子受不住的！那些傷”
沈昭輕輕拂開他的手。
“無妨。”她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我是醫者。”
話音未落，人已踏入了院門。
裴琰的手僵在半空，眼中滿是驚愕。他來不及細想，連忙跟了進去。
院內景象，遠比氣味更甚。光線昏暗的土屋裡，鋪著薄薄一層乾草的地上，密密麻麻躺滿了人。痛苦的呻吟、壓抑的哭泣、神誌不清的囈語交織成一片。空氣渾濁凝滯，血腥味、腐臭味、汗酸味刺鼻。幾個同樣疲憊不堪的隨軍醫士和輔兵，穿梭其間，動作倉促。
沈昭的目光迅速掃過，鎖定在需要救治的目標上。
她的視線最終落在一個角落裡。一個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兵，臉色蠟黃，嘴脣乾裂起皮，左小腿用幾塊染成深褐色的粗布胡亂纏裹著，布條勒得極緊，幾乎陷入皮肉。少年雙目緊閉，眉頭死死擰在一起，身體時不時地抽搐一下，氣息微弱。
那稚嫩的麵龐，刺痛了沈昭的眼睛。
她快步走到少年身邊蹲下，無視了地上汙穢和旁邊傷兵驚疑的目光。她伸出冰涼卻穩定的手指，搭上少年冰冷的手腕，凝神診脈。脈象沉細澀滯。她眉頭微蹙，看向那纏裹得過緊的傷腿。布條邊緣的皮肉已經呈現出青紫色，腫脹發亮。
“胡鬨！”一個沙啞疲憊的聲音在旁邊響起。一個鬍子拉碴、眼窩深陷的中年軍醫正費力地給另一個傷兵換藥，看到沈昭的動作，尤其是她要去解那少年腿上的布條，立刻嗬斥道，“哪來的婦人？莫在此添亂！他那腿傷重，布條鬆了血就止不住！快出去！”
沈昭動作未停，頭也未擡，聲音平靜：“此傷包紮過緊，絡脈不通，氣滯血瘀。再不解開，此腿必潰爛壞死。”
她說話間，指尖已靈巧地找到布條結釦，挑開束縛。
布條鬆開，一股濃烈的腐臭撲麵。傷口暴露，是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邊緣皮肉翻卷，本已凝固的創麵再度撕裂，滲出黑黃的膿血，周圍大片皮膚青紫腫脹。
裴琰跟過來看到，強忍著不適。隻見沈昭臉上冇有任何厭惡或恐懼，隻有全神貫注的凝重。她迅速從袖中摸出幾根銀針，動作快得幾乎看不清。幾針刺入少年腿根幾處要xue，手法精準，那外溢的汙血緩了下來。
她不顧汙穢，用隨身攜帶的乾淨布帕沾了旁邊水罐裡僅剩的一點清水，小心清理傷口周圍的膿血。動作輕柔利落。清理出創口原貌後，她眉頭皺緊。傷口深且臟，已有腐肉。
“金針借我一用。”她朝那看呆了的軍醫伸出手，語氣是命令式的。
軍醫被她這一係列行雲流水的手法震住，下意識地將自己手中幾枚較粗的金針遞了過去。
沈昭接過金針，在旁邊的油燈火苗上迅速燎過，然後精準地刺入傷口邊緣發黑腫脹的幾處。動作迅捷。隨著金針撚動，一股股汙黑的血水被引導出來。她仔細颳去明顯的腐肉，動作果斷有分寸。清理完畢，她將隨身攜帶的僅剩的一點橘井坊祕製的祛腐生肌散仔細撒在創麵上。
最後，她取過旁邊乾淨的布條，重新包紮。先在傷口上覆一層薄薄的乾淨軟布，再用布條從傷處稍下方開始，由內向外，由緊至鬆，呈螺旋狀均勻纏繞。力道恰到好處。她甚至在小腿肚下方墊了一小塊摺疊的軟布。整個過程行雲流水。
當她打好最後一個結釦時，那少年兵緊鎖的眉頭似乎舒展了一瞬，微弱的呻吟平緩了些許。雖然依舊虛弱，但那腿上的青紫色似乎退去了一些。
沈昭輕輕吐出一口氣，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臉色比進來時更加蒼白。她站起身，將金針遞還給依舊處於震撼中的軍醫，並未多言，目光掃過屋內其他哀嚎的傷兵，那雙眸子裡，疲憊之下，是深不見底的凝重。她默默地走向下一個發出痛苦呻吟的角落。
裴琰站在門口陰影裡，看著這一切。他喉頭動了動，最終什麼也冇說，隻是默默地跟了上去，守在了她身後幾步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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