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仁心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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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心韌
傍晚的風帶著白日未散的燥熱,沈昭拖著步子回來,比前幾日更顯疲乏。她扶著門框,指尖殘留著洗刷不淨的草藥與血汙,衣襟下襬沾著幾點不易察覺的深褐色。
慧娘正坐在院中矮凳上縫補一件舊衫,聽見動靜擡頭。她放下針線,目光落在沈昭蒼白失神的臉上,又掠過她扶著門框微微發顫的手。“夫人回來了?”她起身,聲音放輕,“灶上溫著粥,先喝些暖暖?”
沈昭微微搖頭,聲音低啞:“不必勞煩。”她徑直走向水缸旁的石台,舀起一瓢涼水,慢慢沖洗雙手。水流沖刷著指縫,也帶不走那份深入骨髓的倦意。
慧娘看著她,眉頭輕蹙。這幾日沈昭歸來皆是如此,沉默寡言,身上總帶著傷兵營那股沉重氣味,人也眼見著消瘦下去。“夫人”慧娘走近兩步,聲音帶著真切的憂慮,“那傷兵營裡是不是極難熬?我瞧您日日回來,氣色都不大好。”
沈昭動作頓了一下,水流聲依舊。“無妨。”她聲音平淡,擦乾手,轉身欲回房。
“夫人!”慧娘叫住她,語氣裡帶著一絲猶豫,但很快變得堅定,“我我能隨您去麼?去傷兵營。”
沈昭停住腳步,回身看她,眼中掠過一絲意外,隨即是深沉的凝重。“那裡”她緩緩開口,聲音低沉,“非你宜去之所。傷患眾多,景象不堪入目。氣味燻人,哀嚎不絕。斷肢殘軀,膿血汙穢便是尋常男子,初見亦難承受。”
她看著慧娘溫婉卻透著堅韌的臉,放緩了語氣:“你照料英兒,操持這院裡已是辛勞。何苦再去那等地方,徒增驚懼?”
慧娘卻未被勸退。她挺直了背,目光迎向沈昭:“夫人說的是。可正因如此,我才更該去。我雖不懂岐黃之術,但端水遞物、清洗傷口、換藥包紮這些粗使活計,總能做得。將士們在前方流血拚命,都是爹孃生養的血肉之軀。營裡醫士人手緊,您一人操勞至此我在家中心裡也難安。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哪怕隻是讓傷兵少些苦楚,讓您和醫士們能省些力氣,也是好的。”她的話語樸實,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心。
就在這時,隔壁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烏蘭緹牽著英兒的小手走了進來,顯然剛纔一直在隔壁陪著英兒玩耍,聽到了這邊的談話。
她臉上還帶著嬉鬨後的紅暈,眼睛亮晶晶的,立刻接話道:“慧娘!你要去傷兵營?我也去!我力氣大,也能幫忙搬東西、打水!”她語氣急切,眼神卻下意識地往院外瞟了瞟,彷彿在期待某個身影也會出現在那裡。
沈昭沉默地看著她倆。慧娘眼中冇有退縮,隻有一片澄澈的懇切和決心。了,烏蘭緹則更多的是躍躍欲試。那眼神,讓沈昭想起橘井坊裡幫忙搗藥的街坊婦人,也想起更鮮活熱烈的存在。
翌日清晨,慧娘早早收拾妥當,換上了一身最耐磨的粗布衣裙,頭髮緊緊挽起,用布巾包好。烏蘭緹也來了,她換下了平日鮮豔的裙裝,穿了一身利落的深色衣褲,頭髮編成一條粗辮子,看起來乾勁十足。兩人跟在沈昭身後,踏入了傷兵營的院子。
濃烈刺鼻的氣味撲麵而來,混雜著血腥、腐臭、汗酸和藥膏的味道。慧娘和烏蘭緹腳步都是一頓,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臉色瞬間白了幾分。院中景象比她們想象的更觸目驚心。
簡陋的土屋內外,或躺或坐著密密麻麻的傷兵,呻吟聲、咳嗽聲、神誌不清的囈語交織一片。幾個麵黃肌瘦的輔兵擡著擔架匆匆走過,擔架上的人一條腿血肉模糊。角落裡有士兵抱著斷臂,眼神空洞地望著天空。
沈昭冇有回頭,徑直走向她昨日照料的重傷區域。慧娘定了定神,用力掐了下自己的掌心,快步跟了上去。烏蘭緹則瞪大了眼睛,下意識地四處張望,似乎在密集的人群中急切地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但入目皆是痛苦和傷殘,她臉上的興奮和期待迅速被震驚和些許無措取代。
慧娘看到沈昭蹲在一個傷口潰爛的士兵身邊,熟練地清理膿血,動作沉穩。旁邊一個軍醫正焦頭爛額地給另一個士兵接骨。
慧娘深吸一口氣,走到水缸邊,挽起袖子,拿起一個木盆,開始清洗堆成小山般的、沾滿血汙和膿液的布條。冰涼渾濁的水很快變得汙黑。她用力搓洗著,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胃裡陣陣翻攪,但她咬著唇,強迫自己專注手上的動作。
烏蘭緹見狀,也學著她的樣子,挽起袖子找來另一個木盆,開始清洗。起初她的動作還有些生疏和猶豫,目光仍不時瞟向營門方向,但很快,眼前大量的工作和傷兵痛苦的呻吟占據了她的注意力。她力氣果然大,搓洗起來比慧娘更快,隻是眉頭緊鎖,顯然也在極力忍耐著不適。
接著,她們學著沈昭的樣子,將洗好擰乾的乾淨布條疊好,送到軍醫手邊。軍醫正滿頭大汗,頭也不擡地接過:“快,按住他!”慧娘和烏蘭緹立刻上前,依言按住那個因劇痛而掙紮的士兵的肩膀。那士兵痛苦扭曲的臉就在眼前,斷骨處滲出的血染紅了她們的衣袖。慧娘身體微微顫抖,但手上的力道絲毫未鬆。烏蘭緹則咬緊了牙關,臉上冇了平日的嬉笑,隻剩下全神貫注。
日子一天天過去。沈昭、慧娘與烏蘭緹每日清晨踏入傷兵營,暮色時分拖著疲憊的身軀歸來。起初,那些軍醫和輔兵的目光帶著疑慮和一絲輕視。
幾個年輕的醫士私下嘀咕:“裴大人府上的女眷,細皮嫩肉的,能挨幾日?怕不是新鮮勁兒過了就躲回院子了。”
“那個丫頭片子,怕是來找裴小將軍的吧,能頂什麼事?”角落裡熬藥的輔兵也搖頭:“肅行家的嫂子也是,何苦來受這份罪?還帶了個小姑娘。”
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沈昭處理傷口的動作越來越快,下針、刮腐、敷藥,精準利落,對最可怖的傷勢也麵不改色。她偶爾低聲指點軍醫幾句,對方起初梗著脖子,後來漸漸沉默,再後來竟會主動詢問:“夫人,您看這傷口邊緣發黑……”
慧娘和烏蘭緹則成了營裡最忙碌的身影。她們清洗的布條堆積如山,灶上的藥罐從未斷火,傷兵渴了,她們遞上溫熱的清水。痛極了,她們低聲安撫幾句。慧娘手上的水泡磨破又結成繭,粗布裙上的汙漬層層疊疊。
烏蘭緹也不再東張西望尋找裴琰,她跑前跑後,搬運略重的物品、用她的大嗓門清晰地傳遞訊息、甚至能笨拙但認真地學著給輕傷士兵餵飯,臉上總是汗津津的,髮辮也有些散亂,卻始終不曾停歇。她尋找裴琰的心思,漸漸被眼前急需幫助的傷兵和做不完的活計沖淡了,隻是每當營門有動靜,她還是會下意識地擡頭望一眼。
營裡的議論聲漸漸小了。軍醫再看到沈昭處理棘手傷口時,眼神裡多了信服,遞工具的動作也快了些。輔兵們遇到搬擡重物,會主動避開她們,有人會低聲道:“嫂子,姑娘,這沉的我們來。”
傷兵們看向她們的目光,痛苦中摻雜了感激。一個斷了腿的老兵,在慧娘給他喂藥時,渾濁的眼睛看著她袖口的補丁,啞聲說:“謝…謝夫人和這位娘子。還有這位烏蘭緹姑娘……你們…是菩薩。”
幾日後的一個下午,裴琰照例來傷兵營尋沈昭,順便看看有無需要出力之處。剛進院子,便看見慧娘和烏蘭緹正一起蹲在一個剛包紮好傷腿的士兵旁邊,慧娘小心地喂他喝水,烏蘭緹則在旁邊收拾用過的臟布條。慧娘動作輕柔,臉上帶著溫和的安撫神色。烏蘭緹額角沁著細汗,幾縷碎髮粘在頰邊,袖口和前襟都沾著斑駁的汙漬,神情專注。
裴琰有些意外,大步走過去:“肅行嫂子?烏蘭緹?你們怎都在此處?”
烏蘭緹聞聲猛地擡頭,看到是裴琰,眼睛瞬間亮了起來,臉上控製不住地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幾乎是跳了起來:“裴琰!你來了!”
聲音裡帶著明顯的驚喜。
慧娘也聞聲擡頭,見是裴琰,放下碗,站起身,臉上帶著幾分勞累後的疲憊,但眼神明亮:“琰公子來了。我和烏蘭緹隨夫人過來,搭把手。”
裴琰的目光掃過她倆沾著汙跡的衣裙和明顯清瘦了些的臉頰,又看看四周慘烈的景象,眉頭微蹙,語氣半是玩笑半是關切:“慧娘嫂子,肅行大哥若知曉你在此操勞,怕是”他頓了頓,找了個更貼切的詞,“要坐不住了。”
慧娘聞言,並未羞澀,反而輕輕歎了口氣,目光投向遠處忙碌的沈昭和呻吟的傷兵們,低聲道:“他在前方搏命,刀槍無眼。我在這裡,做些漿洗縫補、遞水喂藥的粗活,不過儘點本分。比起將士們流的血,這算得什麼?”說完,她不再看裴琰,轉身又端起一盆待洗的布條,走向水缸。
烏蘭緹卻還站在裴琰旁邊,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似乎想多跟他說幾句話。她忽然想起什麼,指著角落裡一堆剛送來的乾淨柴火:“裴琰,你來得正好!這堆柴火有點擋路,你能幫我們搬到灶房那邊去嗎?我們搬了幾次都嫌沉呢!”她語氣帶著點自然的嬌憨和期待,希望能藉此讓裴琰多留一會兒。
裴琰看著她的笑容和期待的眼神,又看看那堆柴火,愣了一下,隨即爽快點頭:“哦,好,這點小事。”他利落地走過去,輕鬆扛起那捆柴火,大步向灶房走去。烏蘭緹看著他挺拔的背影,臉上的笑容更甜了,直到慧娘叫她,才趕緊跑回去繼續乾活。
裴琰放下柴火,看著慧娘沉靜忙碌的背影和烏蘭緹雖然疲憊卻依舊鮮活的身影,他收斂了玩笑的神色,眼中多了幾分敬意,默默走向沈昭那邊,也挽起了袖子。
沈昭剛處理完一個高熱的傷兵,額發被汗水粘在鬢角。她走到角落一張堆滿雜物的破木桌旁,拿起一塊磨平的薄石板,又尋了半截燒黑的炭條。她低著頭,在石板上快速書寫。裴琰走近,看到石板上列出清晰的條目:
“傷區分置:刀箭創、高熱症、內腑傷、待截肢者,分置四屋。淨水專供:清創、飲水、煎藥,水缸分三,標識清晰,專人看守。布條蒸煮:用後汙布即刻沸煮半個時辰,烈日曝曬。潔淨布條封存於乾爽木箱。腐肉刮刀:刮除腐肉之刀具,用後必以烈酒擦拭,再入沸水。不得與尋常刀具混置。藥料清點:每日晨昏,主事醫士清點金瘡藥、止血散存量……”
沈昭寫完,將石板遞給裴琰,聲音帶著連日勞累的沙啞:“琰公子,煩請轉告裴大人。營中傷病混雜,汙物堆積,極易引發疫症。此數條若行,或可稍解危困,減少無謂折損。”
她目光掃過那些因感染而哀嚎的士兵,“人手、物料,需儘快調配。”
裴琰接過石板,上麵的炭字清晰有力。他仔細看了一遍,點頭:“嫂子放心,我即刻便去稟報珩哥。”
裴珩正在中軍大帳中對著輿圖推演。案頭堆著軍報,燭火跳動。裴琰大步進來,將石板放在案上:“珩哥,嫂子在傷兵營多日,與肅行嫂子一同照料傷患。她擬了幾條章程,讓我轉呈。”
裴珩目光從輿圖上移開,落在石板上。他逐條看去,炭筆字跡簡潔,直指營中混亂根源。他沉默片刻,手指在石板上“藥料清點”與“報於”之間的空白處點了點。隨即取過硃筆,在旁邊一張空白軍令箋上寫下幾行字,字跡冷硬:
“傷兵營諸項,暫由薛氏主理調配。所需人手、物料,憑此令向輜重營支取。各醫士、輔兵,悉聽調度。違令者,軍法從事。”
寫完,他拿起一方私印,在署名處重重按下。印泥鮮紅刺目。他將紙令遞給裴琰:“交予主事軍醫。”
裴琰接過軍令,肅然道:“是。”
翌日清晨,主事軍醫正對著所剩無幾的藥散發愁。裴琰大步走進營中,將那張蓋著鮮紅玉印的軍令遞到他麵前。軍醫展開一看,臉色驟然一變,猛地擡頭看向正在給傷兵換藥的沈昭,眼神裡充滿了震驚,隨即化為敬畏。他不敢怠慢,立刻召集所有醫士和輔兵頭目,啞著嗓子宣讀軍令。當唸到“悉聽調度”、“軍法從事”時,眾人目光齊刷刷投向角落裡的沈昭。
沈昭剛用沸水煮過的布條為一個年輕士兵裹好手臂。她直起身,臉上並無得色,隻有深重的疲憊和沉靜。
她走到主事軍醫麵前,聲音清晰地穿透了營中的呻吟:“照石板上所寫,即刻分置傷區,標識清晰。先挪高熱者。淨水缸立刻分置三處,找識字的人寫上用途。所有汙穢布條,集中到東邊空地,架上大鍋,開始蒸煮。”
她頓了頓,看向慧娘和烏蘭緹,“慧娘,勞你帶人清點現有乾淨布條。烏蘭緹,你去看看灶上的藥,盯著火候,彆煎乾了。”
她的指令一條條發出,簡潔明確。眾人再無遲疑,立刻行動起來。擡人的擡人,搬缸的搬缸,生火的生火。慧娘沉穩應聲,立刻帶人去清點。
烏蘭緹聽到沈昭給她派了明確任務,眼睛一亮,大聲應了句“哎!保證看好!”
立刻跑向藥灶,跑過裴琰身邊時,還飛快地對他笑了一下,帶著點小小的得意。
營中依舊瀰漫著血腥與藥味,但那股令人窒息的混亂與絕望,似乎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稍稍撥開了一絲縫隙。慧娘抱著一摞剛曬乾的潔淨布條走過,陽光照在她沉靜的側臉上。烏蘭緹蹲在藥罐前,小心翼翼地扇著火,神情異常認真。
沈昭走到水缸邊,舀起一瓢清水,慢慢沖洗沾滿藥漬和血痕的雙手。水流聲裡,夾雜著士兵們呻吟和輔兵們搬運的吆喝。風捲著砂礫吹過土牆,送來一絲新鮮藥草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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