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翠微至
-
翠微至
夜梟淒厲的啼叫撕開荒原的死寂。營帳內，濃重的血腥氣如同實體，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胸口，幾乎令人窒息。
裴珩躺在氈毯上，玄甲早已卸下，內裡深色的衣袍被血浸透了大半，呈現出大片濕冷黏膩的暗赭色。左臂外側和肩胛下方，兩支粗糲的斷箭桿猙獰地突起著。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動傷口邊緣，滲出細小的、持續不斷的血珠，彙聚成流，無聲地滾落，浸入身下厚厚的毛氈。
他的臉龐在燭光下呈現出一種死寂的慘白，嘴脣乾裂灰白，唯有一絲微弱到幾乎斷絕的氣息，證明生命仍在掙紮。
沈昭鬢髮散亂，額角沾著不知是汗是血的黑痕，雙手死死按壓在裴珩左臂近心端一處動脈上。
她指尖冰涼，因用力過度而微微痙攣，可那溫熱的血依舊固執地從她指縫間湧出，濡濕了整片衣袖。
旁邊木盆裡的水早已被染成暗紅，幾個空了的藥瓶散落在地。
“不行……按不住……”她聲音嘶啞，帶著從未有過的驚惶。
老軍醫滿頭大汗，用布條試圖捆紮裴珩肩後更深的創口，可布條瞬間就被浸透，他絕望地擡頭看向主事的蕭肅行：
“將軍！血止不住！箭頭卡得太深，強拔立時就是血崩！可這血流下去……撐不過半炷香了！”
蕭肅行按劍立在帳門陰影裡，甲冑上凝結著夜行的寒霜與深褐色的血點，他剛從翠微穀接回同樣重傷昏迷的裴琰。
他臉上慣常的沉穩被一種鐵鑄般的凝重取代，目光如淬了冰的刀鋒，緩緩掃過帳內幾名知曉內情的心腹軍醫和親衛，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砸在人心上，帶著不容置疑的雷霆之力：
“今夜之事，出此帳者，死。”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從齒縫裡擠出，“將軍隻是勞頓，暫歇！營中一切如常，敢有妄言亂我軍心者，立斬！”
“遵命！”眾人心頭劇震，齊齊垂首抱拳，喉頭髮緊。
帳內空氣彷彿又沉了三分，唯有燭火不安的跳動和裴珩那艱難短促的呼吸聲交織。
沈昭又看向裴琰，他躺在另一張氈毯上，左肩同樣被一支弩箭貫穿，創口雖不如裴珩駭人，但失血亦令他麵色慘白，陷入昏沉。鮮血仍不斷滲出，溫熱粘膩。
“藥！止血散！”沈昭的聲音嘶啞，帶著顫抖。
她猛地擡頭，佈滿血絲的雙眼看向旁邊束手無策、滿頭大汗的軍醫。
軍醫捧著空了大半的藥罐，手抖得如同風中秋葉，聲音帶著哭腔：“夫人……冇了！營中……早幾日就徹底冇了！連替代的薊草根粉也……”
沈昭的瞳孔猛地收縮。她毫不猶豫地扯開自己腰間被血浸透的衣帶，摸索出那個林清臨彆時塞給她的用厚油紙層層包裹的小包。
油紙被迅速剝開，露出裡麵僅剩的一小撮淡金色藥粉，散發著微弱卻奇異的辛澀冷香，這是橘井坊獨有林清親手調配的金瘡散。
冇有絲毫遲疑，她將這最後的救命藥粉，大半傾倒在裴珩那仍在不斷滲血的肩後箭創上。
深可見骨的傷口貪婪地吞噬著珍貴的藥粉，瞬間被染成一片刺目的淡金。她又飛快地將剩餘的一小半，按在裴琰肩頭的貫穿傷上。
帳內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那兩處覆藥的傷口，連呼吸都屏住了。
然而，希望如同投入深淵的石子，轉瞬即逝。
裴珩肩後那淡金色的藥粉，隻堅持了短短幾息，便被一股更為洶湧更為暗沉的鮮血猛地衝破。
粘稠的血迅速將藥粉染透、衝散，如同洪水沖垮脆弱的堤壩，重新沿著冰冷的肌膚肆意流淌，迅速浸濕了身下的毛氈，那暗紅的麵積觸目驚心地擴大著。
裴琰傷口的藥粉，也僅僅延緩了片刻，很快被新的血水洇開。
沈昭的手僵在半空，指尖還殘留著那藥粉的觸感。她看著那兩處再次被鮮血覆蓋的傷口，看著裴珩急速灰敗下去的臉色，一股滅頂的寒意瞬間凍結了她的四肢百骸，直抵心臟深處。
連林清的藥……也擋不住這死神的腳步了麼？橘井坊，阿桂，小滿……裴珩若死在此刻，一切都完了。她眼中的光，隨著那不斷蔓延的血色，一點點熄滅下去。
帳內隻剩下絕望的死寂和越來越微弱的呼吸聲。
“血……止不住……大人他……”
一個年輕軍醫終於承受不住這巨大的壓力，帶著哭音喃喃出聲，瞬間被蕭肅行冰冷如刀的目光釘在原地，後半句生生嚥了回去，隻剩牙齒咯咯打顫的聲音。
蕭肅行的手死死按在劍柄上，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盯著裴珩胸前那片迅速擴大的象征生命流逝的暗紅，下頜繃緊如鐵石，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千軍萬馬壓境時未曾動搖的心誌，此刻竟在帳內這濃重的血腥與絕望中，感到一陣徹骨寒意。他猛地閉了一下眼，再睜開時，眼底是孤狼般的決絕，正要開口下達最冷酷的軍令。
“先生！翠微先生來了——！！”
帳外，一聲帶著哭腔幾乎破音的嘶喊，猛地撕裂了帳內令人窒息的死寂與絕望。那聲音尖利顫抖，充滿了絕境中抓住浮木的狂喜和不顧一切，是阿墨。
帳簾被一隻枯瘦的手猛地掀開。
凜冽的寒風瞬間灌入，吹得帳內燭火瘋狂搖曳，光影亂舞。
一個身影立在掀開的帳簾外，風雪勾勒出他清臒的輪廓。
他鬚髮皆白，身上棉袍沾滿了長途跋涉的風塵與泥點，肩上揹著一個沉甸甸的、散發著濃鬱草木清氣的藤編藥箱。風雪撲打著他蒼老的麵容，他卻彷彿渾然未覺。
他的目光，越過搖曳的燭光和帳內驚愕凝固的眾人，直直地落向氈毯上那個渾身浴血氣息奄奄的身影。那目光複雜得難以言喻，沉甸甸的，最終凝成一片深不見底的的幽潭。
帳內的時間，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