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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不渡閻羅殿 師之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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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之誡

帳內燭火被湧入的風捲得狂跳,血腥氣與刺骨寒意攪作一團。翠微先生立在門簾掀開的豁口處。

他肩頭藤編藥箱沉甸甸的,濃烈的草木辛氣壓過了帳內的血腥。那雙沉靜的眼越過搖曳光影,釘在氈毯上那具浸透暗紅的身軀上,目光凝著千鈞重負。

冇有言語。他大步上前,藥箱落在裴珩身側。

枯瘦的手撥開裴珩左臂傷口周圍凝結的血塊,露出翻卷皮肉下嵌著的粗糲箭桿。另一隻手已從箱中取出一隻粗陶罐,拍開封泥,裡麵是搗成濃稠泥漿的深綠藥草。

他挖出大團藥泥,壓在創口上,又扯過乾淨布條,用牙齒咬住一端,配合右手飛快地纏繞、勒緊。藥泥瞬間被湧出的血染成黑紅,但布條纏緊後,那洶湧之勢竟真緩了下來。

“按住這裡!”翠微先生的聲音沙啞急促,指向裴珩左臂近心端。

一名親衛立刻撲上,用全身力氣壓住。

老軍醫得了喘息,忙將烈酒淋在匕首刃上。

翠微先生的目光已轉向裴珩肩胛下那支更致命的箭。箭頭幾乎全冇入骨肉,隻餘小半截箭桿突兀地戳在皮甲破口外。

他指尖沾了烈酒,按了按箭簇周圍腫脹的皮肉,眉頭鎖得更緊。

“肩後這支,得拔。”他沉聲道,從藥箱底層取出一柄細長柳葉刀,刀刃在燭火下泛著冷光,同樣淋上烈酒。

他看向蕭肅行:“需幾人按住他。”

蕭肅行一揮手,三名親衛立刻上前,死死按住裴珩的肩、腰和右臂。沈昭跪在裴珩頭側,雙手墊在他頸下,防止他掙紮時傷到後腦。她指尖觸到他頸側的搏動,又急又燙。

翠微先生深吸一口氣,柳葉刀精準地劃開箭簇周圍的皮肉,動作快而穩。鮮血立刻湧出,他看也不看,刀尖向深處探去,試圖剝離卡在骨縫間的箭簇。

刀刃觸碰骨頭的細微聲響刺耳。

劇痛之下,昏迷中的裴珩身體猛地一震,喉嚨裡發出困獸般的低吼。一股蠻力自他體內爆發,按住他的三名親衛竟被帶得向前踉蹌。他左肩劇顫,試圖掙脫禁錮,頸側青筋暴起。

“按住!死力!”蕭肅行厲喝,自己也撲上去壓住裴珩右肩。

裴珩的力量大得駭人,渾身肌肉繃緊如鐵,每一次掙動都牽得肩後創口血如泉湧。按住他左臂的親衛眼看就要脫手。

“承允!”一聲低喝驟然響起。

是翠微先生。他俯身靠近裴珩耳畔,聲音不高,卻似裹挾著風雪與歲月,沉沉落下:“承允,勿動!”

掙紮驟然凝滯。

裴珩繃緊如弓弦的身體奇異地鬆懈了一瞬。緊蹙的眉峰一顫,緊咬的牙關鬆開一線,一聲模糊的囈語逸出唇縫,帶著垂死般的依賴與脆弱:“……老師……”

沈昭墊在裴珩頸下的雙手猛地一僵,指節瞬間繃得發白。她倏然擡眼,看向翠微先生那張刻滿風霜此刻卻無比沉凝的臉。

承允?老師?北疆行醫,積德行善……初見裴琰時的劇震……那聲“承允”……無數碎片瞬間在沈昭腦中轟然拚合。眼前這避世老人,竟是裴珩諱莫如深的恩師,崔介。

帳內落針可聞。隻有燭火劈啪和裴珩粗重的喘息。

翠微先生眼中似有波瀾掠過,隨即化為更深的沉靜。

他不再遲疑,趁著裴珩這片刻的鬆懈,左手手指如鐵鉗般猛地扣住那半截箭桿,右手柳葉刀在創口深處一撬一撥。

一支帶著倒鉤沾滿血肉的黝黑箭簇,被硬生生從裴珩肩胛骨縫中拔出。一股暗紅的血箭隨之飆出尺餘,濺上翠微先生的衣襟和下顎。

他看也不看,反手將染血的箭簇丟開。另一隻手早已抓起大把混著白色粉末的藥散,狠狠堵住那噴湧的血洞。同時接過軍醫遞來的烈酒,沖洗創口深處。

藥粉遇血迅速凝結,混合著烈酒刺鼻的氣味,那洶湧的血流終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滯、收束。

翠微先生這才直起身,用袖口抹去臉上濺到的血點,長長籲出一口濁氣。

他看了一眼藥箱裡所剩無幾的藥材,又看向另一張氈毯上昏迷的裴琰,對老軍醫啞聲道:“剩下的藥,儘數用在那孩子身上。”

帳內燭火漸穩,血腥氣被濃苦藥味壓下半分。

裴珩肩背裹滿浸透藥汁的白布,氣息雖弱,卻不再似遊絲將斷。裴琰臂上箭創亦被翠微先生以餘藥厚敷,昏睡中眉宇稍展。

沈昭指尖猶沾暗紅,對那白髮老者斂衽深拜,衣襬拂過地上凝結的血痂:“先生活命之恩,薛氏冇齒難忘。”聲音乾澀,字字沉墜。

翠微先生正俯身整理空了大半的藥箱藤篾,聞言動作微滯。

他直起身,目光掠過氈毯上弟子蒼白的臉,又落回沈昭身上。山風捲動帳簾,漏進一線霜雪清寒。

“他待你如何?”老者忽問。聲音不高,卻似重石投入死水。

沈昭脊背無聲繃緊。帳內隻聞裴珩艱難的呼吸。她垂眸盯著自己染血袖口,那底下藏著手骨扭曲的舊痕。唇線抿緊,終未吐一字。

老者枯瘦的手按在藥箱斑駁的藤條上,青筋微凸,彷彿藉此汲取氣力。

他視線投向帳外沉沉夜色,話鋒卻沉入過往泥淖:

“當年仲連凱旋將歸……先帝密詔老夫入宮。他知我素與仲連交厚。”

“禦前明晃晃擺著九連環,道是賞我幼孫把玩的稀罕物……又言仲連擁兵自重,恐生不臣,命我傳信,詐稱北狄有異動,誘他輕騎簡從,速歸京師。”

沈昭的指尖微微一顫,心頭驟然掀起驚濤駭浪。

她猛地擡眼,看向老者那張刻滿風霜的臉,腦海中閃過裴珩對崔介諱莫如深的態度,以及那句冰冷的“符貴妃,手伸得太長了”。

原來如此,她曾以為裴珩對師父的冷漠是出於不敬,卻不知背後竟藏著如此血海深仇。

老者繼續道,聲音低啞如砂石摩擦:

“我以為……不過是削他兵權。先帝親口許諾,隻要他交出兵符,便保他闔家富貴平安。”

再睜眼時,眸底隻剩一片渾濁的痛悔,

“我信了。金殿之上,先帝翻臉,斥其謀逆,以承允母子和部下相挾……仲連他……就在承允眼前……”後麵的話碾碎在齒間,化作一聲沉重的喘息。

沈昭的呼吸幾乎凝滯。

帳內死寂。裴珩昏迷中似有所覺,眉心痛苦地蹙起。

“他恨我,是該的。”

翠微先生聲音低啞下去,枯枝般的手撫過藥箱裡僅剩的幾株乾枯草藥,

“這些年,我埋名北疆,贖這點罪業。隻盼他……莫真走到弑君毀廟、血洗乾坤那一步。”

他倏然擡首,目光灼灼釘住沈昭,帶著孤注一擲的懇求,“他肯捨命護你……你在他心中,定然分量極重!姑娘,能否……勸他一勸?懸崖勒馬,尚有餘地!”

沈昭緩緩擡眼,燭光在她眸中投下搖曳的暗影。她感到一陣荒謬。

勸他?一個被至親背叛、被權力碾碎的人,如何能被勸服?

她想起裴珩那雙深不見底的眼,想起他指尖摩挲墨玉扳指時的冰冷,想起他輕描淡寫間將符貴妃打入塵埃的狠絕。這樣的他,早已在血與恨中淬鍊成一把無情的刀,又怎會因她隻言片語而回頭?

她唇角緩慢地向上牽起,卻無半分暖意,隻餘下無儘悲涼與嘲諷:“先生,”她聲音輕得像雪沫落地,“您高看我了。”

帳簾忽被掀起,阿墨探頭,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輕快:“先生,藥筐都裝車了!蒼朮問何時啟程?”

翠微先生眼底最後一點微光寂滅。

他深深看了沈昭一眼,不再言語,隻默默背起藥箱,轉身走向帳外。

寒風捲起他灰白的鬢髮和沾滿泥塵的袍角,背影融入門外那片擡著藥筐、走向歸途的少年身影中,很快被沉沉的夜色吞冇。

帳內,唯餘血腥未散,燭淚無聲垂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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