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偽歡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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偽歡顏
慶功宴設於瓊林苑,夜燭高燒,笙歌繚繞。禦座之下,百官依序而坐,觥籌交錯,言笑晏晏,然眼底各有思量。
皇帝趙寅舉杯,麵含春風,目光掃過裴珩:“北疆大捷,靖安授首,實乃社稷之幸。裴卿勇毅果決,親冒矢石,直搗逆巢,厥功至偉!朕心甚慰!”
語罷,內侍高聲宣詔,賞賜如流水般頒下:賜爵武信侯,領京畿都督,加賜黃金千鎰,京郊良田百頃。
裴珩離席謝恩,叩首儀態無可指摘,聲沉如水:“臣,謝陛下隆恩。”
繼而蕭肅行等諸將皆有封賞,蕭肅行擢兵部侍郎,授輕車都尉,金銀田宅亦厚。
皇帝笑語溫和,逐一勉勵,然目光掠過裴珩時,深處那一絲忌憚與冷意,雖瞬即逝,卻未逃過沈昭之眼。
群臣輪番上前敬酒,語多奉承,笑鬨聲中藏著試探與驚畏。裴珩端坐案後,酒到杯乾,神色淡漠,偶應一二言,皆簡短冷淡。
沈昭坐於其側稍後,垂眸靜觀,指間玉鐲冰涼貼膚。皇帝言語間刻意擡舉,恩寵有加,然那“年少有為”、“國之柱石”背後,分明是架在烈火上的烘烤。
她執起酒壺,為裴珩再度斟滿時,指尖極穩,眼簾低垂,掩去所有波瀾。心中那念頭卻愈發明晰堅硬。此間榮寵,不過囚籠鑲金。須得假意順從,斂儘鋒芒,方能伺機而動。
宴終人散,宮燈迤邐而出。馬車候於丹墀之下,玄漆車廂在夜色中沉靜如墨。
車內隻懸一盞羊角燈,光線昏蒙。裴珩倚靠車壁,闔目養神,周身酒氣氤氳。
車輪碾過禦街青石板,轆轆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忽聞他開口,聲音帶著酒後的微啞,卻字字清晰:“今日禦座之上,感覺如何?”
沈昭低聲應道:“天威浩蕩,恩寵備至。”
裴珩低笑一聲,睜開眼,眸光在昏暗車內地銳利如初,直直看向她:“恩寵?”
他語調微揚,帶著一絲嘲弄,“那不過是懸頂之劍,鍍了層金罷了。”
沈昭心下一凜,垂首不語。
他傾身向前,酒氣混著他身上凜冽的氣息逼近,手指忽地擡起她下頜,迫使她迎上他的視線。那眼底深處,翻湧著她從未見過的野心與戾氣,毫不掩飾。
“趙寅坐擁的,”他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毒蛇吐信,“未必便永遠是趙寅的。”
沈昭瞳孔驟縮,渾身血液似在瞬間凝凍。他竟敢……竟敢如此直白!
“這乾坤,”他指尖微微用力,摩挲著她下頜肌膚,目光如炬,烙在她臉上,“未必不能易主。”
話音落下,車廂內死寂無聲。唯聞車外馬蹄噠噠,似敲在人心尖之上。
沈昭怔怔望著他眼中那簇野火,驚駭如冰水澆頭,先前所有模糊的猜測在這一刻被血淋淋地證實。
他看著她瞬間蒼白的臉,緩緩鬆開手,重又靠回廂壁,闔上眼,彷彿方纔那句石破天驚之言不過是句尋常醉語。
沈昭僵硬地坐著,指尖冰涼刺骨。腕間玉鐲沉重如鐵銬。
他不僅要權傾朝野,更要那至高之位。而自己,不過是他權柄上一點綴飾。
逃離之念,從未如此刻般迫切尖銳。
她緩緩吸氣,壓下胸腔驚悸,再擡眼時,眸中隻剩一片順從的靜水,波瀾不驚。
馬車在裴府門前停穩。裴珩先行下車,步履穩健,唯有眼底深處一絲疲色與酒意,泄露了宮宴的冗長。沈昭垂眸跟在他身後半步。
穿過重重庭院,直至內室。燈火已燃,驅散了冬夜的寒意。
“去備些醒酒湯來。”裴珩解下朝服外氅,隨意吩咐,聲音帶著酒後的微啞。
沈昭低聲應了,轉身出去。片刻後,她端著一隻白瓷碗回來,碗中湯水溫熱,氣息清淡。
裴珩正倚在榻上揉按眉心,聞聲擡眼。沈昭走近,將碗遞到他麵前,聲音放得輕緩:“大人,湯好了。”
他冇有立刻接,目光落在她端碗的手上,看了片刻,忽然擡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指尖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帶著不容置喙的力道。
沈昭身體一僵,強迫自己放鬆下來,冇有抽回手。
他的指腹摩挲著她腕間細膩的皮膚,那裡戴著那隻刻字的玉鐲。他擡眼,望進她低垂的眼簾,聲音低沉:“今日怎如此乖順?”
沈昭羽睫微顫,依舊維持著平穩的語調:“大人勞累了。”
裴珩盯著她,忽而扯了下嘴角,似是而非地笑了笑。他低頭喝了幾口醒酒湯。
隨後,他並未鬆開她的手,反而就著這個姿勢,微微用力,將她拉近了些。
室內燭火劈啪一聲輕響。
他靠得極近,帶著酒氣的呼吸拂過她的額發和臉頰,目光沉沉,像是要看清她每一分細微的表情。
“昭昭……”他低聲喚道,這兩個字在他唇齒間滾過,帶著一種奇異的繾綣與試探。
沈昭的心猛地一跳,如同被什麼東西攥緊。她強迫自己擡起眼,迎上他的視線,努力讓目光顯得溫順,甚至帶上一點朦朧的羞怯。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臉色定然有些蒼白,但在昏黃的燈下,或許看不真切。
他冇有錯過她那一瞬間的僵硬,但隨後她眼中努力呈現的溫順,取悅了他。
連日征戰、宮宴周旋的疲憊,以及酒水作祟,讓他比平日更鬆懈了幾分掌控的**,轉而滋生出一絲想要攫取溫暖的渴望。
他手上加力,將她徹底帶入懷中,另一隻手撫上她的脊背,隔著衣料也能感受到那纖細的骨骼。他的吻落下來,帶著不容拒絕的強勢,以及彷彿確認什麼般的急切。
錦帳垂落,燭影搖曳。沈昭閉了眼,任他動作,如同沉入冰冷的水底,四肢百骸都透著僵硬的順從。
衣衫漸褪,微涼空氣觸及皮膚,激起細微戰栗。他的吻與觸碰帶著掠奪的意味,她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以痛楚維持清醒。
那驟然侵襲的痛楚讓她抑製不住地悶哼一聲,眼角滲出生理性的淚珠。她忽地想起慧娘喚蕭肅行時的模樣,想起腕間那冰涼的玉鐲。
她告訴自己,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是麻痹獵人的偽裝。
她深吸一口氣,如同演練過無數次那般,用極輕的聲音,帶著顫意低喚:“阿郎……輕些……”
身上的人動作猛地一頓。
裴珩撐起身,在昏暗燭光下死死盯著她。她麵色潮紅,淚痕猶在,眼睫顫抖著避開他的視線,一副不堪承受的柔弱情態。
這一聲“阿郎”,如同投入滾油中的冷水,瞬間在他心頭炸開。
他從未聽她如此喚過自己。這稱呼尋常,出自她口,卻帶著石破天驚的意味。是北疆共曆生死後的依賴?是今日宮宴恩寵帶來的歸順?還是……他終於徹底將她握在了掌心?
狂喜與懷疑交織,最終被強烈的佔有慾覆蓋。他不再深究,隻將這視為期盼已久的臣服。
他猛地收緊手臂,將她更深地嵌入懷中,彷彿要將她揉碎進骨血,聲音沉啞帶笑:“再叫一遍。”
沈昭彆開臉,唇瓣翕動,似羞似窘,聲若蚊蚋,卻又清晰地喚出:“阿郎……”
這一聲如同燎原之火,瞬間焚燬他最後一絲剋製。他不再多言,動作卻依稀放緩了些許,隻將她更深地擁入懷中。
錦被翻湧間,她承受著他的重量與熱情,如同暴風雨中的一葉扁舟。所有感官都變得模糊,唯有心底那片冰冷的清醒愈發銳利。
她能感覺到他肩背處包紮傷口的布帛摩擦過她的肌膚,那是為她擋箭留下的傷痕。
一切漸歇,室內隻剩下紊亂的呼吸聲漸漸平複。
沈昭靜靜地躺著,待他呼吸趨於平穩,才緩緩擡起手,指尖帶著顫抖,輕輕撫上他左肩胛下那厚厚的繃帶。傷口顯然還未完全癒合。
她的指尖冰涼,觸感明顯。
裴珩睜開眼,看向她。
她迎著他的目光,眼中努力聚起一層朦朧水色,聲音輕柔得像怕驚擾什麼:“承允……還疼嗎?”
“承允”二字出口,他呼吸一滯。
他的表字,從她口中喚出,帶著一種陌生的親昵,直擊心底最深處。
連名帶姓的“裴珩”是疏離冰冷的,“大人”是恪守本分的,唯有這“承允”,彷彿驟然拉近了千山萬水的距離,觸及了他極少示人的內裡。
他捕捉到她眼底那抹似乎是真情實感的倦色與依賴。
良久,他才緩緩握住她流連於繃帶上的手,五指嵌入她的指縫,握得緊緊。黑暗中,他聲音聽不出情緒:“怎忽然問這個。”
她微微側身,靠他更近些,臉頰幾乎貼上他未受傷的肩頸,低語呢喃,如同夢囈:“我經曆了太多……真的累了,也倦了。隻盼日後……能得一方安穩天地,平靜度日,就好。”
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種彷彿卸下所有心防的疲憊與認命,一字一句,皆敲在他此刻最為鬆動的心絃上。
她將自己偽裝成一座終於被攻克的城池,獻上疲憊的歸降,祈求征服者賜予永久的、安穩的囚禁。
裴珩凝視著她近在咫尺的容顏,看著她眼中那抹精心編織的脆弱與依賴,心底那最後一絲疑慮,似乎也在這溫香軟玉和近乎投降的告白中,悄然瓦解了片刻。
他臂彎收緊,將她圈禁在自己的領域之內,下頜抵著她的發頂,發出一聲極低啞的喟歎。
窗外夜風掠過樹梢,發出沙沙輕響。
沈昭依偎在他懷中,麵容柔順,眼底卻是一片冰冷的清明。她知道,餌已投下,獵人的警惕,似乎鬆懈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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