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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不渡閻羅殿 決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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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意生

裴珩的傷勢一日日見好,已能下地行走,隻是肩背動作仍顯凝滯,不便發力。

他召來蕭肅行,吩咐清點兵馬、安排交接雲中防務、準備回京車駕等一應事宜,語氣如常冷靜,卻透一絲疲憊。

沈昭在帳內默默收拾行裝,將幾件素淨衣衫並零星物品收入箱籠。

帳簾一動,裴琰探身進來,左肩仍裹著厚布,臉上卻已恢複了幾分神采。

“嫂子,”他咧嘴一笑,

“明日便走了,特來道個彆。等你下回再來北疆,我定帶你去抓沙狐,那小傢夥機靈得很,跑起來比風還快!”

他說得興致勃勃,又從懷裡掏出個小布包,“營裡幾個傷愈的弟兄托我轉交的,是他們自個兒削的木簪子,雖粗糙,卻是一點心意……謝夫人救命之恩。”

沈昭接過,布包微沉。她頷首道:“多謝他們,也望他們好生將養。”

正說著,烏蘭緹風風火火闖進來,臉頰紅撲撲的,手裡抓著個鼓囊囊的布囊,一股腦塞進沈昭懷裡:

“嫂子!這個你帶著!路上嚼著吃,解悶!”

裡頭是噴香的奶疙瘩,還有兩本用厚布仔細裹好的冊子。她湊近些,壓低聲音,眼神亮晶晶的:“這個……你悄悄看,京城裡可冇這麼有意思的話本子!”

說罷,也不等沈昭迴應,又瞥了一眼裴琰,扭頭跑了。

稍晚些,慧娘牽著英兒來了。英兒一見沈昭,便撲上來抱住她的腿,小臉埋在她衣襟裡,悶悶道:“嬸嬸彆走……”

慧娘眼圈微紅,強笑著將女兒拉開,對沈昭道:“夫人一路保重。”她聲音輕柔,卻似含了千言萬語。

沈昭摸了摸英兒的髮辮,低聲道:“你也保重。”

次日清晨,城門之外,車馬已備。

裴玄一身墨色常服,外罩深氅,步履沉穩地率先登上馬車,身形筆挺,唯有登車時左手在車轅上借力一撐,透出幾分不易察覺的勉強。

阿竹、阿墨兩個少年氣喘籲籲趕來,將一大包紮緊的藥材遞給沈昭:“夫人,先生讓送來的,說是北地藥材,京城或有用處。”

沈昭接過,藥香清苦,她認真道:“代我謝過先生。”

另一邊,蕭肅行正與慧娘話彆。英兒抽噎著,蕭肅行粗糙的大掌摸了摸她的頭頂,對慧娘低聲道:“安心等我回來。”慧娘用力點頭,將一枚護身符塞進他掌心。

沈昭最後望了一眼雲中城灰黃的城牆,轉身登車。

馬車轆轆而行,駛出一段距離。

車內一片沉寂,裴珩閉目倚著車壁,似在養神。沈昭望著窗外不斷後退的荒原,手指拂過烏蘭緹給的布囊,取出那兩本話本,隨手翻開一頁。

紙頁粗糙,字跡卻是工整,講的竟是她在傷兵營施針救人、以野草代藥之事,言辭雖樸拙,感佩之情卻透紙而出。她不由怔住。

“是什麼?”裴珩的聲音忽然響起,並未睜眼。

沈昭合上書冊,收入袖中,輕聲應道:“冇什麼,一本閒書罷了。”

裴珩不再言語,隻目光在她側臉停留一瞬,複又闔眼。

馬車在官道上行了一連數日,窗外的景緻由蒼茫的荒原逐漸轉為零星的田舍,最後連成片。

沈昭望著窗外,傷兵營裡瀰漫的血氣與藥味彷彿還黏在衣襟上,揮之不去,而前路通往的,是那座金雕玉砌卻也令人窒息的京城牢籠。

她攥了攥微涼的指尖,心頭一片空茫,不知回去後,那四方天地間,還能否尋得一處安放銀針與藥杵的角落。

天色灰沉,車行漸緩,忽有細碎的冰涼沾上窗欞。

她怔了怔,伸手掀開棉簾一角,隻見外麵不知何時竟飄起了細雪,紛揚灑落,將官道兩旁枯寂的枝椏與田野漸漸覆上薄白。

正凝望間,卻覺馬車外似有喧聲。

透過細密的雪簾,隻見前方道旁,竟影影綽綽立了不少百姓,粗布棉衣,縮著脖子嗬著白氣,卻翹首望著車隊來的方向。人越聚越多,低語聲彙成一片嗡嗡的背景,竟似在等候什麼人。

她心下微異,未及細想,身旁一直閉目養神的裴珩卻不知何時睜開了眼。

他目光掠過窗外景象,神色並無波動,隻忽然開口,聲音平穩卻不容置疑:“伸手。”

沈昭一怔,下意識側頭看他。

他已從懷中取出一物,是一隻素麵玉鐲,玉色溫潤內斂。

他的指尖在觸及她手腕皮膚時,有極其短暫的一頓,快得彷彿是她的錯覺,隨即,微涼的玉鐲便套上了她的腕間。

套上後,他並未立刻鬆開手,而是用指腹極輕地在那鐲子上按了一下,彷彿要確認它已戴得穩妥。然後才收回手,目光轉向窗外紛飛的雪花,語氣恢複了一貫的淡然:“收好,彆丟了。”

沈昭垂眸,腕間玉鐲沉甸甸的,冰涼貼著她的皮膚。

車隊未停,碾過積雪,轆轆駛向那已可見巍峨輪廓的京城。

至城門,裴珩先行下車,自有人迎他入宮述職。馬車則載著沈昭,徑直轉向橘井坊的方向。

街巷積雪已有人清掃,露出濕漉的青石板路。

馬車在熟悉的巷口停下,沈昭抱著行李下車,擡頭便見橘井坊那匾額安靜地懸著,門前台階上,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拿著笤帚,一下一下,認真地掃開新落的積雪。

是阿桂。

他似是聽到車馬聲,擡起頭來。目光撞見站在雪地裡的沈昭,愣了一瞬,眼睛驟然睜大,手裡的笤帚啪嗒一聲掉在雪地裡。

“昭姐姐——!”

他猛地大喊出聲,聲音因驚喜而劈了叉,幾乎是跳了起來,也顧不上撿笤帚,轉身就朝著坊內飛奔,邊跑邊語無倫次地嚷:“回來了!昭姐姐回來了——!”

他的喊聲驚起了簷上停歇的寒雀,撲棱著翅膀飛入細雪之中。

坊內立刻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驚呼聲。

沈昭站在門前,望著阿桂消失的背影,聽著裡麵驟然爆發的喧鬨,腕間玉鐲貼著肌膚,那一點冰冷的觸感,在周遭熟悉的藥香和喧嘩人聲中,似乎也悄然融開了一絲極細微的暖意。

沈昭回到橘井坊,還未踏入廳堂,便被張小滿一把抱住。

少女力道不減往日,幾乎將她撞得後退半步,一連串的問話已熱騰騰地撲到臉上:

“北疆什麼樣?是不是到處是沙子?比京城冷多了吧?他們吃的肉是不是都拿火直接烤?你過得好不好?有冇有人欺負你?”

阿桂擠過來,神秘兮兮地拉她往廚房去。灶上煨著藥膳,暖濕的白汽氤氳滿室,驅散了門外帶來的寒意。

阿桂湊到她耳邊,聲音壓得低低的,有些不好意思卻掩不住興奮:

“昭姐姐,我跟你說,小滿姐和那個陸家公子……就是陸明瑜,好啦!常一塊兒出去看戲,陸公子還老往坊裡送點心,我們都沾光!就是兩人老拌嘴,吵得可熱鬨了!”

沈昭聽著,唇邊不由泛起一絲極淡的笑意,坊內熟悉的人聲與藥氣包裹著她,腕間那玉鐲卻沉甸甸地涼著,與這暖融格格不入。

她尋了個由頭回到小屋,闔上門,窗外細雪仍無聲飄落。

她垂眸看著腕上的玉鐲,溫潤的玉色在昏光下流轉。她指尖搭上鐲身,微微用力,便將那玉鐲褪了下來。置於掌心,沉甸異常。

翻轉過來,對著窗外透進的微光,鐲身內壁竟刻著一行極小卻極清晰的篆文:

“昭昭其華,允承其祚”

她的手指驀地頓住,呼吸為之一滯。

八個字,如同一道無聲的驚雷,猝然劈開腦海中的混沌。

昭昭其華——她的名字,竟與“光華”相連。允承其祚——他的表字,竟與“國運福祚”並論。

北疆寒夜,他玄甲浴血,沉重身軀伏壓她背上,呼吸灼燙破碎地噴在她頸側……那幾乎致命的冷箭……他老師那沉痛而希冀的眼神,那句“他肯捨命護你……你在他心中,定然分量極重”……

還有此刻這腕間沉甸甸的玉鐲,這將她之名與他之祚並刻一處的私密銘文。

這絕非僅是一個冷酷掌控者會做的事。

一個荒謬卻清晰的念頭撞入心底,他動了情。

這認知非但冇有帶來絲毫暖意,反而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更深的刺入她肺腑。

他動了情?

所以呢?

所以他就能將她的名字鐫刻在他的宏圖之上,彷彿這是一種恩賜?所以他就能在將她踩入泥濘、折斷她所有希冀之後,再施捨這一點情意,便要求她感恩戴德?

她想起刑部街碎裂的指骨,那本被輕易撕碎的方劑備案冊,想起林清腕上沉重的鐵鏈,想起內室妝台前,他是如何將她作為一件物品碾碎尊嚴,刻上烙印。

那些痛楚、恐懼、屈辱,此刻因為這鐲子、因為這遲來的情意,變得愈發尖銳和諷刺。

他的情,就是在她掙紮求生時給予毀滅,在她終於被迫屈服後,再給予這點看似榮寵的捆綁?他的情,就是將她吞併,成為點綴他宏圖大業的一件戰利品?

喉間湧起一股腥澀,幾乎讓她作嘔。

這發現比純粹的恨更令人窒息。它讓過往的傷害變得複雜而模糊,卻並未減輕分毫,反而增添了一層被扭曲的噁心感。

他竟以為,這點帶著佔有慾的情動,能抵消過往種種,能讓她心甘情願地成為他功業簿上那一筆溫順華美的註腳?

腕間似乎還殘留著玉鐲冰冷的觸感,那刻字的重量卻已壓上心口,沉得令人窒息。

她先前那些小心翼翼的周旋、勉力維持的順從,此刻看來何等可笑。在他絕對的控製和這扭曲的情感麵前,她的任何反應都顯得徒勞而可悲。

林清既已脫險,遠遁天涯。趙元蓁當日的話語再度迴響。

“天高地闊,總有容身之處”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玉鐲上,“昭昭其華”四字刺目。這光華,不該被囚禁於“允承其祚”的陰影之下,成為他權欲與愧疚交織的畸形紀念。

心中那片混沌空茫驟然被劈開,一條極清晰卻也極危險的路,顯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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