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試探心
-
試探心
橘井坊內藥香依舊，卻比往日清靜許多。
沈昭步入廳堂，見阿桂正指點著兩個年歲最小的藥童辨認藥材，聲音低而耐心。孩子們仰著臉，神情專注。
她靜靜立了片刻，心頭那念頭愈發清晰。既已決意，便需早做安排。
裴珩近日態度似有鬆動，連酉時三刻的門禁都悄然取消，許她夜間在橘井坊多做停留。甚至前日她歸來稍晚，門上小廝也隻垂首恭迎，未曾多問一句。
這細微的讓步，恰如冰河裂開的一絲細縫。她須得抓住這瞬息。
然一旦事敗，或她成功脫身，這些依附於橘井坊、與她親近的藥童，首當其衝。她不能留他們在此承受雷霆之怒。
張小滿與阿桂年歲稍長，且張小滿與陸明瑜正情誼相篤，驟然離去反惹疑竇，或可暫留周旋。但這些懵懂藥童，必須送走，送至一個裴珩一時難以觸及、又能得妥善照料之處。
思及此，她眉間凝上一縷輕愁。尋常學堂不過暫避，難做長久之計。彆家藥坊亦不妥，易被查訪，更難保待他們儘心。
正思忖間，忽聞坊外傳來熟悉語聲。
不過片刻，陸明瑜便隨著張小滿進來了。他手裡提著幾包藥材，少年人嗓音清亮：
“昭姐姐，家裡商隊今日從北疆回來了，帶了些黃芪和防風，品相極好，想著橘井坊或能用上，便送了些來。”
沈昭起身接過，道了謝。
陸明瑜目光掃過院內，又道：“商隊過幾日還要再往北邊去一趟，姐姐可還有什麼需帶的藥材？隻管吩咐。”
北疆？藥材？沈昭心念電轉，一個名字倏然躍入腦海，翠微穀。
是了，那裡僻遠安寧，有翠微先生坐鎮，藥圃廣博，學問精深，正是這些孩子既可避禍、又能踏實學些本事的上佳去處。先生仁厚，必不會推拒。
沈昭心念電轉，麵上卻不露分毫，隻溫聲道：
“確有一事想勞煩陸小公子。我這些時日研讀醫書，多有疑難之處，想著北疆翠微穀先生醫術精深，欲遣這幾個孩子送去些薄禮，並附上書信一封，代我請教一二，也好讓他們長些見識，不知可否借貴府商隊同行，一路也有個照應？”
陸明瑜欣然應允：“舉手之勞，姐姐放心便是。商隊後日啟程，屆時我親自來接人。”
張小滿在一旁聽了，眼睛一亮，插嘴道：“沈昭姐想得周到！讓這些小猴兒去穀裡靜靜心、學學本事，再好不過了！”
她雖不解沈昭深意，但覺此事甚好。
沈昭轉身自內室取出一隻扁平的錦匣並一個沉甸甸的布囊。錦匣中是一部醫書，書頁泛黃，正是昔日符貴妃所贈那部《千金翼方》殘卷。
她指尖在書脊上輕輕撫過，旋即打開書頁，在其中夾入一封簡訊，墨跡乾透，寥寥數語，道明原委托付之意，卻未署姓名。
“這部醫書，乃我偶然所得，內有些許批註心得，”她將錦匣與布囊一同遞給陸明瑜，
“另有些許銀兩，一併請商隊帶往翠微穀，交與翠微先生座下弟子阿竹或阿墨便可，便說是……橘井坊舊人一點心意，盼對穀中研學有所助益。”
陸明瑜不疑有他，爽快應下，又與小滿說了幾句話，便告辭離去。
幾日後，一切打點妥當。
動身那日，天色灰濛，寒風蕭瑟。沈昭親送幾個小藥童至城外長亭。孩子們穿著厚實的新棉襖，揹著小小的行囊，臉上既有離彆的惶惑，亦有一絲對遠行的懵懂好奇。
車馬等候在一旁，馱著藥材的商隊夥計們正在做最後的檢查。
沈昭蹲下身，為他們逐一理好衣襟，指尖拂過一張張稚嫩的臉龐，聲音放得極柔：“去了翠微穀，要聽話，用心和先生學本事，知道麼？”
最大的那個孩子眼圈微紅，用力點頭：“我們知道了，昭姐姐。你……你以後會來看我們嗎？”
沈昭喉間一哽，險些落下淚來。她強壓下心酸，唇角彎起溫柔的弧度，輕輕拍了拍孩子的肩：“會的。待你們學成了，姐姐便去看你們。”
此言出口，心中卻知渺茫，或許此彆便是永訣。
她站起身，目送孩子們一步三回頭地登上馬車，擠在滿載藥材的麻袋之間，小小的身影很快被車廂的陰影吞冇。
車伕揚鞭吆喝，車輪轆轆轉動，碾過凍土，漸行漸遠，最終化作官道儘頭一個模糊的黑點，消失在蒼茫天地間。
寒風捲起枯草，掠過她素淨的衣袂。她獨立良久，直至指尖凍得發僵，才緩緩轉身，朝著那座巍峨而壓抑的京城，一步步走回去。
——————
府邸深寂，簷角殘雪映著黃昏的灰光。沈昭踏入院內，便覺氣氛微異。廊下侍立的婢女垂首屏息，比往日更恭謹幾分。
嬤嬤低聲道：“夫人，薛夫人來了，已在花廳等候多時。”
沈昭腳步未停，心下明瞭。宋氏此時前來，絕非尋常問候。
花廳內，炭火燒得正旺，暖意燻人。
宋氏端坐主位，手捧暖爐，一身絳紫色纏枝牡丹紋錦緞襖裙，髮髻梳得一絲不茍，珠翠環繞，儀態端方依舊，眉宇間卻凝著一層揮之不去的思量。
見沈昭進來，她放下茶盞，目光如精細的篦子，從頭到腳將沈昭掃視一遍，最終落在她平坦的腹部，嘴角扯起一個弧度，笑意卻未達眼底。
“母親。”沈昭斂衽行禮，姿態無可指摘。
“坐吧。”宋氏聲音溫和，“有些時日不見，瞧著氣色倒比先前好些了。北疆苦寒，難為你了。”
“勞母親掛心，一切安好。”沈昭在她下首坐了，垂眸靜待下文。
宋氏慢條斯理地撥弄了下腕上的翡翠鐲子，歎道：“今日來，是有一樁事，關乎裴氏門庭，也關乎你的前程，思來想去，不得不與你商議。”
她頓了頓，見沈昭麵色平靜，便繼續道：
“你與裴大人成婚日久，這子嗣上卻遲遲不見動靜。尋常人家尚且看重香火，何況裴家這般門第？裴大人如今聖眷正濃，權勢煊赫，不知多少眼睛盯著。若無嫡子，終究是根基不穩，易惹人非議，將來……這偌大家業，又該托付給誰？”
話語如綿裡針，一句句刺來。沈昭隻輕聲道：“是女兒無能。”
“非是責怪於你。”宋氏語氣轉而懇切，
“隻是這事實在拖不得了。為裴家計，為你自身計，總得想個法子。我思忖著，不如擇一兩個出身清白的良家子，性情溫順、好生養的，擡進門來。若能誕下一兒半女，記在你名下撫養，也是你的倚仗。如此，既全了宗嗣，也全了你的體麵，豈不兩便？”
廳內隻聞炭火嗶剝輕響。
沈昭擡眸，看向宋氏。對方眼中那份“為你著想”的偽裝下，是毫不掩飾的功利與焦慮。薛家需要與裴珩這棵大樹綁定得更深，而一個無子的“裴夫人”，顯然不是最牢固的紐帶。
沈昭臉上緩緩浮現出一種恰到好處的怔忡與黯然，她沉默片刻，聲音低了幾分：“母親思慮周全……隻是，此事關乎大人，女兒不敢擅專。還需……還需問過大人的意思。”
宋氏對她的反應似乎在意料之中，頷首道：“這是自然。你是個懂事的。好好與裴大人分說其中利害，他自是明白人。終究，是為了你們好，為了裴家好。”
她又絮絮叮囑了些關乎賢良大度的道理，方纔起身離去。
送走宋氏，沈昭獨自立在廊下，望著庭院中積年的古槐，枯枝嶙峋地劃破灰濛的天空。
冷風拂過，她攏了攏衣襟，心底一片冰涼。倚仗？她何須這空中樓閣般的倚仗。她所求，從來不是在這金絲籠裡爭一寸立足之地。
晚膳時分，裴珩歸來。
席間無言。直至撤下碗碟，沈昭方捧著茶，似不經意般開口：“今日母親來了。”
裴珩正執卷的手未停，隻“嗯”了一聲。
沈昭語氣平緩，如同轉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母親憂心子嗣，提議為您納幾位良妾，以延綿宗脈，穩固根基。”
裴珩翻動書頁的動作頓了一瞬，擡眼看向她。燈下她眉眼低垂，神色溫順，瞧不出絲毫異樣。
“薛家手伸得倒長。你怎麼回？”
“妾身說，需大人首肯。”沈昭擡眼，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見底，無波無瀾。
裴珩放下書卷，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忽而扯了下嘴角，似嘲非嘲：“不必。裴府的事，還輪不到外人置喙。子嗣有無，是我的事，與你無乾，更與他人無乾。”
沈昭羽睫微顫，心下瞭然。他拒絕，非關情愛，隻是厭惡旁人乾涉他的所有物。
“是。”沈昭應下，不再多言。他的拒絕，在她預料之中，亦符合他強勢獨占的性情。
夜深人靜，紅燭高燒。錦帳內**初歇，空氣中瀰漫著暖熱氣息。
沈昭伏在裴珩胸前，呼吸未平，青絲汗濕，黏在雪白的頸側。她能感覺到他胸腔內沉穩的心跳，以及攬在她後背的手掌傳來的溫熱。
靜默良久，她忽然極輕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絲刻意放軟的遲疑與迷茫，彷彿卸下了所有心防：
“承允……”
這聲稱呼讓裴珩攬著她的手臂微微收緊。
“今日母親之言，並非全無道理。裴家門庭顯赫，血脈傳承自是大事。雖知你不喜……可我……”
她語氣裡浸染上些許難以啟齒的脆弱，“我若一直……無所出……你會不會……終有一日厭棄了我？是否……會另擇淑女，延綿後嗣？”
她擡起頭，在昏暗的光線下努力望進他的眼睛，眸中水光瀲灩，盛滿了不安與依賴：“我知道我不該問……可我心裡……總是怕的。”
裴珩垂眸看著懷中人，她極少露出這般情態，像是終於被養熟了的小獸，收起利爪，露出最柔軟的肚皮，試探著尋求一絲虛無的保證。
這種全然依賴的錯覺，極大地取悅了他掌控的**。
“胡思亂想什麼。”他的手指擡起她的下巴，迫使她迎上自己的目光。他的眼神深邃，帶著一絲審視，也有一絲對她這份不安的瞭然與掌控後的滿足。“我說過，無需他人置喙。”
沈昭眼睫顫了顫，避開他的直視，目光落在他寢衣的襟口，聲音愈發低了，帶著點鼻音：“我隻是……隻是有時想起，心中難免惶恐。這府中尊榮，眼前人……終究如鏡花水月，握不住似的。”
她將臉微微貼近他胸膛，這是一個示弱與尋求庇護的姿態。
“若真有那一日，也不知該如何自處。”這句話輕得幾乎聽不見，卻恰好能讓他捕捉到那份依賴與恐懼。
裴珩凝視著她這副難得流露出的、彷彿全然依附於他的模樣，心底那點因薛家多事而產生的不快，似乎被她這番怯懦無助的傾訴撫平了。
他收緊了手臂，將她更密實地圈禁在懷中。
“不會有那一日。”他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帶著絕對的篤定，“裴珩的妻子，隻會是你。子嗣有無，皆憑天意，強求無益。你安安分分待在身邊便是。”
他的話語依舊帶著掌控的意味，卻也是一種明確的答覆。
沈昭不再言語，順從地依偎在他懷裡，聽著他平穩的心跳，臉上冇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處，一片冰冷的清明。
餌，又一次投下了。獵人的承諾，她一個字都不信，但這正是她需要的。
-